乘风破浪 > 都市生活 > 灯花笑 > 第121节
  萧逐风没在意,靠着桌头看裴云暎重新拿干净布帛缠住伤口,评点:“缝得不怎么样。”
  裴云暎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肩头,肩头处新伤结痂,露出覆盖下陈年旧伤,像条长长蜈蚣攀附于肌肤之上,一片蔓延往后,狰狞得可怕。
  裴云暎目光渐渐悠远。
  当年他路过苏南被人追杀,躲至刑场,在死人堆里遇到一个奇怪的女童。
  自称大夫,却捡拾死人躯体,看上去胆子不大,却敢亲手掏出尸体心肺,末了,还要自欺欺人对着尸体拜上一拜,请求冤有头债有主千万不要找上她。
  他那时才被自己人捅了一刀,奄奄一息,警惕如困兽,也忍不住被她这荒谬之举逗笑了。后来他逼着对方救了自己,为他缝伤,依稀记得对方不情不愿的模样,以至于故意、或许也不是故意在他肩背留下那么一条丑陋疤痕。
  其实很多细节,裴云暎自己也记不大清。只记得那是苏南城十年难遇的大雪,残庙孤灯荧荧。她问自己要诊银,而他浑身上下只剩一枚银戒,代表着他的任务身份。
  对方不知银戒珍贵,勉强收下,还要逼着他在庙中墙上写下一张“债条”。
  他不太记得债条的具体内容,无非就是欠她诊银多少云云,最后,落款是“十七”。
  十七,一听就不是真名。
  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竟也有隐藏身份的苦衷,可见世道不易。
  他没有多问,正如对方没有细究自己来处,萍水相逢的过路人,不必知晓彼此过去未来。
  身侧有人说话,打断了他思绪。
  萧逐风问:“宫中出事那晚,是陆瞳帮了你?”
  裴云暎动作微顿,“嗯”了一声。
  “太冒险了,”萧逐风并不赞同,“如果她现在向官府举告你,你就死定了。”
  裴云暎笑笑:“她尚且自顾不暇,不会在这个时候引火烧身。”
  他想起陆瞳放在小厨房中两大缸毒物,以及她面对申奉应时熟练的应付,眸色渐渐冷冽。
  这位陆大夫似乎有不少秘密,杀过人,面不改色诬陷,纵然那一夜他不请自来,逼迫她与自己“同流合污”,只在初始的意外过后,她便自然而然接受了下来。
  好似沉浸在自己世界,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
  独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是因为自己有事可做。
  她究竟想做什么?
  萧逐风看他一眼:“不过,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
  “何事?”
  “前几日,太府寺卿的下人前去西街闹事,说仁心医馆的坐馆医女勾引董家少爷。”
  裴云暎嗤地一笑,提起桌上茶壶倒茶:“董家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自己这样的在陆瞳眼里与“埋在树下的半块猪肉”没有任何区别,恐怕董麟在这位陆大夫眼里,连猪肉都不如。
  “闹得很大,西街很多人都听见了。说是那位陆医女利用董麟买通医行中人,好参加今年太医局春试。”
  此话一出,裴云暎倒茶动作一顿,抬头望向萧逐风:“春试?”
  萧逐风耸了耸肩,“看来,这就是那位医女的目的了。”
  参加太医局春试,无非是为了通过后入翰林医官院做医官。做医官听着光鲜,但实际或许并不如在西街小医馆来得自由。看起来,陆瞳也不是在意名利之人。
  唯一可能,是她想名正言顺进宫。
  萧逐风道:“之前你猜她是三皇子的人,如今可以排除。要是三皇子,不必如此大费周折送她入宫。”
  三皇子想要在宫里安排一个人,何须这样麻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更不会和太府寺卿风月消息搅在一起。
  他看向裴云暎,沉默一下,才道:“会不会是别的皇子?”
  裴云暎摇头。
  盛京水深,官场人情错综复杂,但有一点,无论是三皇子还是其他皇子,都不会让一介平人女子做他们重要的棋子。
  这是上位者的傲慢。
  见好友神色冷凝,萧逐风拍了拍桌子,“不必多想,或许障眼法也说不定。太医局年年春试,除了太医局学生,民间医工通过者寥寥无几,也许那位陆大夫造势得轰轰烈烈,到最后名落孙山,榜上无名,徒惹人笑话一场。”
  这话倒是事实,陆瞳一个民间医女,又无医官教导,落榜的可能性很大。想来正因如此,太府寺卿的那位董夫人才会任由流言传得满天飞——因为笃定陆瞳会成为这场风月传闻中最大的输家。
  桌上茶水温热,瓷盅上描摹的墨画深深浅浅,在热雾里隐隐绰绰看不真切。
  青年低眉看着,道:“那可未必。”
  ……
  仁心医馆的平民医女不知天高地厚,要参加来年太医局春试,还差人去西街书肆大量收购医籍药理这件事,一夜间便传遍整个医行。
  也不止是医行,盛京街头巷尾,多少也有些传言。毕竟前有“春水生”和“纤纤”,后有文郡王妃差壮男队亲自登门送上的锦毯,仁心医馆在盛京也不算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了。
  杜长卿不知从哪得知消息,一大早匆匆赶来,陆瞳才把医馆门打开,迎面就撞上杜长卿那张如丧考妣的脸。
  “不是我说的!”杜长卿梗着脖子辩解,“一定是洛大嘴那张大嘴说出去!”
  去书肆买医籍这种事传出去,虽然不至于贻笑大方,但总归让看热闹的人更多了。有时候戏台子搭得太高,不想唱也得唱下去。
  “我就是去买了几本书,没跟他多说两句,谁知道这王八蛋嘴上没把门?”
  银筝笑嘻嘻凑过来:“哎?可是阿城不是说,那些医籍是他买的,和杜掌柜您没有一分关系嘛?”她恍然,“怎么又成您买的了?”
  杜长卿一噎。
  银筝“扑哧”笑出声来。
  杜长卿说得那般义正言辞,一赌气就十几日不出现,偏流言一飞,就匆匆赶回解释,也实在是刀子嘴豆腐心了。
  支吾片刻,杜长卿破罐子破摔道:“是我买的怎么了?”
  他一甩袖子,冷冷笑道:“陆大夫一心想春试考进翰林医官院大门,那太好了,我这铺子每月少发二两月银,恰好省钱。”
  “再者,西街出个翰林医官,医馆也连带沾光,这么好的事情,我当然要合力促成。”
  阿城瞅他一眼:“可是,东家不是舍不得陆大夫嘛?”
  “谁舍不得她了?”杜长卿大怒:“人家有人家的事,我有我的日子!大家各走各道,谁离开谁还不能过了?”
  屋中众人:“……”
  陆瞳放下手中药棰:“杜掌柜。”
  “干什么!”
  “多谢你送我的医籍,对我来说,很有用。”
  银筝忙帮腔道:“是呀,姑娘手不释卷看了好几日,夜里都睡得晚,绝没有白辜负杜掌柜的心意。”
  杜长卿看陆瞳一眼,见她神色平静,反倒衬得自己如跳梁小丑般沉不住气,然而一想到陆瞳不日就要离开此地,未免又觉心塞,干脆阴阳怪气道:“那很好嘛,人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董家那矮子翻脸不认人,说不准陆大夫就能在春试一鸣惊人,咱们西街也能出个翰林医官。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活的翰林医官嘞!”
  银筝:“……”
  陆瞳低头笑笑。
  这笑越发让杜长卿心烦,然而还没等他说话,就听见陆瞳先开口:“有一件事,还想请杜掌柜帮忙。”
  “什么忙?怎么不找你那裴殿帅董少爷的帮?说吧!”
  陆瞳拿起桌上卷册:“我想知道,这卷册杜掌柜从何处买得?”
  杜长卿没好气转头,一瞥眼看清陆瞳手中卷册。卷册很薄,只有薄薄几张,纸张泛黄粗糙,还有些皱巴巴,乍一眼看上去更像废纸。
  杜长卿愣了愣,狐疑开口:“这不是搭头么?”
  “搭头?”
  “二两银子三本医籍,附送几张搭头。”
  他看一眼陆瞳:“怎么,还想再送几张?”
  第一百一十六章 苗良方
  陆瞳和杜长卿来到雅斋书肆时,书肆主人洛大嘴正在门口吃饭。
  瞧见杜长卿面色不善地跑来,还以为他是要打架,待听明二人来意,洛大嘴才把撸起的袖子重新放了下去。
  陆瞳道:“洛老板可知,那位写书的主人是谁?什么时候会再来书肆送书?”
  对着陆瞳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洛大嘴的态度就比对杜长卿的时候好了许多,和气道:“这个人,腿脚不好,不常来我书肆。原先写过一些医题卷册,诺,就是那些废纸。姑娘也知道,西街都是小本生意,那些废纸卖不出去,我就不收了,他也就走了。”
  “洛老板可知他家住何处?在哪里能找到他?”
  洛大嘴想了想:“我听说他家里穷,但字写得不错,后来给人抄抄书赚点银子过活。原先住西街胭脂巷米铺旁那间屋,不知现在搬走了没有,姑娘不妨去碰碰运气。”
  陆瞳点头,谢过洛大嘴,就要和杜长卿一道离开。
  倒是洛大嘴琢磨着琢磨着,一把拉住杜长卿,低声问:“老杜,那人什么来头,怎么还特意找他呢?”
  杜长卿白他一眼:“人家上头不是写了吗?无名高手!也就你这不识货。”
  言罢,拍拍衣袖,随着陆瞳一道出了门。
  此刻时候还早,医馆里这几日病人来得少,陆瞳决意与杜长卿先去洛大嘴说的地方找找那人。好在胭脂铺离雅斋书肆不远,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二人就已瞧见洛大嘴嘴里的米铺。
  正是晌午,日头落在人头顶,把盛京的冬照出几分暖色。米铺不大,店主在墙上开了方小窗,上头插着面蓝底黄字旗帜,格外引人注目。
  杜长卿站定,望着米铺前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喃喃开口:“这也太破了……”
  陆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就在米铺十几步开外的空地上,突兀地站着方破旧茅屋。西街一条街虽多是平人小贩,算不得富贵豪奢,但各家店铺住处无论大小都打扫得干净整洁。庙口吴有才住的草屋也破旧,但好歹门前小院鸡舍整理清爽,栅栏也修补完整。
  但眼前的草屋,就有些破旧得过分了。
  没有小院,也没有栅栏,门口野草生长茂盛,约有半人来高,几乎要将那扇破了一半的木门淹没。今日天晴,日头正好,纵然如此,太阳在照到门口一小半时就戛然而止,只剩间漆黑阴森的房落在地上,屋檐长影子在地上落下一个孤独突兀的旧影,仿佛能隔着门嗅见里头传来的霉气。
  杜长卿有些嫌弃:“看着不像有人住的,说不定早搬走了。”
  陆瞳看了一眼门口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草,没说什么,往前走去。
  杜长卿只得跟上。
  待到了门口,陆瞳屈指叩了两声屋门,门里无人应声,倒是那扇破烂的木门经不住轻叩,发出一声陈旧闷响,缓缓开出一条缝来。
  门自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