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破浪 > 都市生活 > 灯花笑 > 第89节
  年轻人往前走了两步,方才立在窗下的柔和与寂然瞬间褪去,眉眼间森然冰冷宛如换了一个人。
  他的声音也是无情的,淡淡开口:“让他滚远点,否则……”
  “我就当着他的面,剐了他的爱妾。”
  第九十二章 折丹桂
  夜渐渐深了。
  城南清河街头,宝马香车竞驻争驰,坊市红楼间萧鼓弦乐彻夜不绝,十五的夜万户千门家家夜宴,落月桥上桥下两轮圆月,一轮天上,一轮水中,把个盛京城照得花光月色,光彩争华。
  满城行歌酒兴中,文郡王府的某一处院落里却格外幽冷清寂。
  屋中银釭点着朦胧火光,床榻换了干净的被褥,被刀锋割破的云罗纱帐已经换成干净的青纱帐缦,帐缦轻柔,将榻上人和气息一并轻柔包裹进去。
  裴云姝生产过后虚弱得很,已累得睡着了。初生女婴被奶娘喂过一点奶汁,小脸皱巴巴像只细弱初生小猴,缩在襁褓中,紧紧依偎着母亲。
  她所中“小儿愁”尚未全解,然而在毒性还未全蔓延开时催产,到底给这小女孩抢回了一丝生机。芸娘说小儿愁无解,是中毒至深的小儿愁无解,还好,还不算太晚。
  但她眼下又还太小,不能用猛药,只能好好养着,待慢慢将余毒从体内除去。
  裴云姝母女暂且没什么危险了,王府下人们匆匆清理屋中狼藉,陆瞳坐在角落桌前,拿纸笔低头思索解毒方子。
  屋中安静,不时有婢女低声问陆瞳煎药的禁忌,银筝已先回了医馆,裴云暎的手下送她回去的。今日事发突然,没人告知杜长卿出了何事,他若脑子转不过弯儿,舍不得仁和店高价定下的那桌酒席,和阿城一直在店里等至夜深等出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了。
  灯火昏昧,陆瞳提笔,在纸上写下几字,又微蹙眉头将方才写的划去。原就潦草的字迹被涂抹,渐渐晕开模糊的墨痕,像窗外夜色里乱糟糟的星。
  今晚是中秋夜,她恍然记起。
  眼前的墨字变得更加朦脓,又像是倏尔有了生命,发出些笑闹嘈杂声,那些声音盘旋着在她耳边絮絮低语,慢慢勾勒出常武县漆黑的小路。
  小路门口的杂石被清理过,又用石板铺得很平,缝隙间覆满绒绿苔藓,一点昏黄灯光从小路尽头的木窗间透了出来,投在她身上,在青石板地映出一道长长的、旧时的影子。
  她在屋门前站定,从里隐隐传来阖家欢笑的嬉笑,陆瞳犹豫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母亲正在门口准备祭月的香,院子里传来陆柔和陆谦说话声,她顺着廊下走,看见院中石桌上铺了粗布,粗布上摆满了夜市上买来的蜜煎和绒线。陆柔正往石桌上端新鲜瓜果,陆谦则把盛着各种月团的大瓷盘往上摆。
  “奶酥油松仁馅儿、奶酥油枣馅儿,香油果馅儿,奶酥油澄沙馅儿……”陆谦仰头长叹,“都这么甜,娘倒也不必全按小妹的口味做月团。”
  陆柔抿唇一笑:“你可以只吃皮,馅儿留给瞳瞳。”
  “还喂她馅儿呢,”少年翻了个白眼,“再多吃点糖,新做的裙子都穿不下了。”
  父亲从屋里走出来,展袖抚须道:“今夜十五,为父从书院得了幅《月色秋声图》,恰好考考你们,你们三人,各赋诗一首,待祭月结束写下,写不出来的要罚。”
  话音刚落,一旁就有不满的声音传来:“爹,怎么十五还要作诗?我不做,我要去庙口看河灯!”
  这声音清亮骄纵,尚带一丝稚气,却叫陆瞳怔了一怔。
  从屋里跑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穿件半新的葱黄薄袄,下面素裙,双鬟边各簪一朵乌金纸剪的蝴蝶,她人也像只鲜蝴蝶,一眨眼飞进院子里,一张元宵般的圆团脸因生气生出些红晕,震得鬓边两只黄蝴蝶颤巍巍地扇动。
  “陆三!”父亲气得脸红,“姑娘家成日乱窜,成何体统!”
  “今日十五,我才不管。”小姑娘一扭身,飞地窜到母亲身后,“我要去庙口看河灯。”
  “不行!”
  小姑娘跺脚:“偏要!”
  陆瞳久久凝着躲在母亲背后有恃无恐的女童,那张鲜嫩小脸上的笑容如此鲜活灵动,让她一时看得有些恍惚。
  那是从前的她自己,又陌生得让她觉得像是另一个人。
  五六岁的陆瞳从她身边跑过,像一缕抓不住的风,她下意识顺着女孩疾跑的影子望去,却见那小姑娘站在自己身后,一脸惊疑地望着她:“你是谁?”
  “我是……谁?”她喃喃重复。
  月色渐渐被阴云遮蔽,不复明亮,她往日的家人们站在一处,望着她的目光复杂交织怀疑,如看一个突然闯入的危险陌生人。
  陆柔将小陆瞳紧紧搂在怀里,陆谦望着她,惊疑喊道:“血!”
  于是陆瞳低头。
  她的手不知何时浸满鲜血,那些粘腻泛着腥稠的血一滴滴从她指尖淌下来,无穷无尽似的,在地上形成一摊小小的血泊。
  她茫然看着眼前。
  对了,她杀过人,她双手染血。
  她不再是陆家那个被保护的、无忧无虑的三姑娘,不再是家人心中宠爱的掌中珠。从她杀人那一刻起,就早已再回不去。
  有人唤她名字,语调温柔而慈爱。
  “小十七。”
  她霍然回头,芸娘站在她身后,桃红小袄上柿蒂纹折纸花刻丝艳丽,手里捧着一碗褐色汤药,对她含笑招了招手。
  “过来。”
  寒风从窗隙吹来,桌上烛火晃了几晃。
  陆瞳打了个激灵,一下子从梦中醒来。
  没有常武县陆家的院子,没有十五院落中的祭月,没有爹娘兄姊,也没有芸娘。
  远处是垂下的青色帘帐,屋子热闹而温暖,这里不是常武县,是文郡王妃裴云姝的寝屋。
  只是个梦……
  昏黄烛色像层浅色的纱,柔柔披在她身上,她呆呆坐着,听见身边有人叫她:“陆大夫。”
  陆瞳茫然抬眸。
  桌前,裴云暎瞧见她的神情,轻轻一怔。
  夜已经很深,裴云姝母女暂时脱离险境,院子里的下人们忙碌着,裴云暎打算寻陆瞳问裴云姝的情况,一进屋,就看见陆瞳坐在屋中角落的桌前,低头正在打盹。
  她一早来的文郡王府,听说原本只是替孟惜颜送药茶,却误打误撞留下,整整忙了一日,应该是疲乏至极,才会坐着睡着。
  他绕过小几,打算拿条薄毯给陆瞳披上,一眼却瞧见陆瞳眉心皱得很紧,还未等他反应,像是察觉了有人靠近,陆瞳就睁开了眼睛。
  大概是刚从梦中醒来还不甚清醒,她的目光没有往日冷静与防备,看起来涣散又恍惚,仿佛一尊布满裂痕的瓷瓶,下一刻就会倏然破碎。
  裴云暎眸色微动。
  顿了顿,他开口:“没事吧?”
  闻言,陆瞳眼底的恍惚之色迅速褪去,神情重新变得清明,看向他摇了摇头。
  “姐姐睡了。”裴云暎看一眼床榻的方向,压低声音对陆瞳开口:“去外面吃点东西?”
  他这么一提醒,陆瞳适才觉得自己腹中空空,一日都未曾用饭,遂收拾好桌上纸笔,随裴云暎一起走出屋门。
  已是亥时末,庭院中月色流转,小院桂花树下,石桌上摆了些瓜果。郡王府园林一向花盛,金桂、银桂、丹桂……一阵风来,花粒簌簌落下,满院花气袭人。
  就在这桂枝芬芳里,陆瞳坐了下来。
  裴云暎跟着在她对面坐下,桌上摆了个雕红漆海棠花茶盘,里头盛着六只小巧月团。一罐桂花糖,一碟桂花蒸新栗粉糕,还有几碗元宵,盛在莲纹青花小碗里。
  他提起瓷壶倒茶,边道:“太晚了,茶点潦草,陆大夫凑合一下。”
  陆瞳道了一声“多谢”,伸手将一小碗元宵端到自己跟前,拿银勺送进嘴里。
  元宵煮的软糯,里头放了桂花核桃,又香又甜,热食下肚,身子也暖和起来。
  他见陆瞳吃得香甜,笑了笑,把青花茶盅推往陆瞳跟前。
  陆瞳看了一眼杯中。
  裴云暎道:“不是酒,丹桂茶露而已。”
  陆瞳没喝过,闻言浅浅尝了一口,入口是淡淡的甘甜和茶香。
  月朗风清,烛火昏蒙,院落里没有别人,只有墙外远远飘来坊间琴瑟,琴音飘过灯火通明的青楼画阁,飘过罗琦飘香的天街游苑,飘过幽坊小巷,飘过深宅红墙,渐渐飘进这月下的桂花阴里来。
  陆瞳凝神听了一会儿,只觉琴音呜咽凄凉,在这团圆佳节中,却生皓月难圆,人生最苦惟聚散之感。
  她微微蹙眉,一抬眸,却对上裴云暎若有所思的目光。
  见她看来,他便笑了笑:“这是《广寒游》中《折丹桂》一节。”
  陆瞳不言。
  家里书籍很多,却没有琴,一方好琴是很贵的。陆柔喜欢弹琴,爹娘攒了些银子给她买了把旧琴。
  陆柔琴弹得好,生得又美,总有些暗恋佳人的少年大半夜蹲在陆家门外街上听佳人抚琴,隔壁卖瓜子小哥时常夜里收摊时被围作一堆的少年们吓到,后来那琴就卖掉了——街坊们怨气太深。
  “听说陆大夫是苏南人?”说话声打断了她的回忆,裴云暎含笑望着她:“陆大夫从前是怎么过中秋的?”
  她收回思绪,回答得很冷淡:“从前不过中秋。”
  这话倒并非说谎。至少在落梅峰的那些年,八月十五的月亮,和每一日的月亮没什么不同。
  听她如此敷衍回答,裴云暎叹了口气,望着她的目光半是真心半是调侃,“陆大夫不必对我如此防备,至少今夜,我们应该不是敌人。”
  她刚刚救了他姐姐和外甥女,短时间内,他确实不会对她翻脸。
  陆瞳平静抬眸,注视着眼前人。
  夜风静寂,满庭月色给年轻人绯色公服镀上一层银霜,衬得他那张眉骨英气的脸越发俊美夺人。
  他声音清冽,笑容明朗,一看就家教良好,极有分寸,待人又客气亲切,哪怕当初怀疑自己杀人咄咄逼人时,也挂着笑意,好似没心没肺。
  但陆瞳却想起不久前,在裴云姝榻前透过云罗帐缝隙,他出鞘的那把银色长刀。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裴云暎如此冷漠的一面。
  一直以来,他高高在上,胸有成竹,像个没有破绽的难题横在人面前,让人无从下手。然而在那一刻,她窥见了这难题藏在深处的破绽,或者说软肋。
  裴云姝就是他的软肋。
  他的软肋,是家人。
  见她一直沉默,裴云暎打量她一眼,“怎么不说话?”
  陆瞳淡道:“裴大人想说什么?”
  裴云暎想了想,放下手中杯盏,看着她。
  桂花阴下,石桌上灯色朦胧,他望着她的漆黑眸瞳映了明亮月色,没了试探与傲气,显出几分平日没有的疏朗。
  他道:“多谢。”
  语气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