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破浪 > 武侠仙侠 > 画骨香 > 第64节
  想起先前泠涯对自己的关心,云皎还是忍不住劝说道:“幻梦长空之境,虽然是连接过去和现世的异域,但也算是真实的人生,为何不把握这次机会,好好跟千姑娘相处呢?”
  泠涯一怔,片刻之间,眉目就换作了哀伤,他清淡的声音喃喃道:“我终归是要死的,三个月的时间太短了,与其贪恋这一朝一暮的欢乐,给她留下一生一世的苦痛,还不如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希望……在我死前知道她过得很好,也就罢了。”
  云皎的心里凄然,画骨重生,回到几百年前的曾经,泠涯献出了自己的灵魂,只为重现当日的情景,曾经金戈铁马、征战天下的豪情没有了,步步为营、精打算计的野心也不见了,几百年的岁月婉转,抽丝剥茧之后,唯一剩下的便只有对心爱之人的思念和祝愿了。
  有谁愿意拿灵魂来交换,宁愿魂飞魄散,也要穿越时间的桎梏,回到过去的时光里,只为问那人一句,你过得好么?
  她不知道在泠涯竭力重现当日情景的时候,面对千雪衣又是一番怎样苦痛的心情,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事,还是当年的那些事,只是这些细枝末节早在他心中辗转过了无数遍,面前那个笑嘻嘻招待客人的女子,那个贪钱耍弄他,给他治伤的女子,他心心念念爱了她几百年,可是明明在她身边,他却连个久违的拥抱都没有办法给予。
  千雪衣知不知道呢?这个表面看起来很讨厌她,整天死女人臭女人骂她的男子,在转身之时怅然若失,迷茫失落的神情,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他在默默注视着她,心中的苦楚与怜爱与日俱增,却始终都无法跟她说明清楚。
  过去终究是过去,纵使泠涯现在选择留在她身边,跟她和和美美的在一起,那么三个月后呢?他们又要怎么面对那场永永远远的别离?还有两个多月,泠涯就要魂飞魄散了……
  云皎想到此,郑重的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跟着她的,然后把她的下落告诉你。”
  泠涯微微颔首,轻淡的笑了:“多谢。”
  他转身离开,走进了酒坊之中,云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迈步将要走时,抬眼见到云初末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藐视泠涯,她的神情立即又变得很臭,语气也不好:“你干嘛!”
  云初末转过头,定定的语气道:“你对他……比对我还要好。”
  云皎大大的哼了一声:“我认识你嘛,为什么要对你好!”
  不待云初末回答,她立即扭头转身离开了,云初末连忙拿起那支糖葫芦,颠颠的跟着她:“小皎小皎,你真的确定不吃吗?这可是你很喜欢的……”
  第142章 韶光日月浅(十)
  “千杯不醉”的莲池里,暖暖的阳光倾洒在地面,屋顶之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在阳光之下闪烁着点点晶亮的金光。
  莲池内的藕荷已经凋萎,只剩下满池的残枝烂叶在寒风中瑟瑟摇曳,泠涯小心迈着步子打量四周,很快就在一处屋顶上发现了千雪衣的身影,他并没有走过去,仅是站在树下良久的遥望,神情之间更多的是恍若隔世的牵念和苍茫。
  此时,她正坐在屋顶之上,靠着屋角的回鸾彩凤怔怔失神,手边还隔着一壶酒,雪中独酌,黯然的背影总有着寒风扫落叶的孤独和瘦弱。泠涯默默驻足,恍惚想起了那天晚上,千雪衣似是玩笑,又像是认真的低喃:“若是在从前,我肯定会那么说,不过现在不会了,至少在你面前不会。”
  泠涯站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过去,飞身跃到她的身边,千雪衣只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的问:“你怎么还不走,莫不是舍不得我吧?”
  泠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恍惚想起几百年前,她也曾这样问过自己,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默默的想着,依稀记得自己当时不屑的大哼了一声,满脸的嫌弃和鄙夷,坏着语气说了一句——
  你这个贪财好色又变态的死女人,我真是巴不得快点离开呢!
  他低低的笑了笑,当时年少轻狂,总以为被人猜中心事是多么丢面子的事情,明明心里是舍不得的,却还是硬着态度反驳辩解。
  泠涯沉默了一会儿,眉目之间流露着浅浅的哀伤,似是叹息般:“是啊,这么快就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你呢!”
  千雪衣一怔,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你怎么了,是醉了还是疯魔了?”
  离别之期将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泠涯的心中苦痛,偏偏什么话都无法跟她说出口,只能酸涩的低喃了一句:“也许吧。”
  千雪衣不屑的轻嗤了一声,靠着屋角悠然道:“告诉你,本姑娘除了‘铁珊瑚’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名号叫‘千杯不醉’,这个酒坊的名字就是我取得,你好歹也是从我酒坊出来的人,日后在旁人面前,可别给我千雪衣丢了脸面。”
  泠涯淡淡的嗯了一声,又问道:“还有呢?”
  千雪衣看了他一眼,显然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什么还有?”
  泠涯单手撑着头,偏过视线看她:“你的从前啊,我很想听。”
  觉察到泠涯今天有些不对劲儿,饶是千雪衣都开始心虚了,她坐直了身体,神情间掩着担忧:“你怎么了,该不是真的疯魔了吧?”
  泠涯在心里苦笑了一阵,回想着几百年前的场景,一时间怔怔的失神。
  那时的莲池,天气干冷,他们中间隔着距离,明明心里喜欢,却始终不肯承认,讽刺挖苦了她好一阵儿,才默默偏首偷看了她一眼,他是那样的紧张,生怕千雪衣发现了他喜欢她的心事,会失了自己的面子,又唯恐说的不清不楚,她看不出他的心意,只能纠结焦心的握紧了手,良久才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句:“你会一直待在这里的吧?”
  千雪衣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屑的偏过头:“我在不在这里,关你什么事?”
  见她跟自己划清界线,轻狂的少年不由脱口而出:“我的玉佩还在你这里,你若是走了,我要去哪里找人?”
  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接下来果然见到千雪衣沉下了脸色,从怀中拿出那枚玉佩,侧手递给他,赌气道:“还给你,你不用再回来了。”
  心情忐忑的少年自知说错了话,却还是不肯服软,倔强的转身不去看她,也没有接下那枚玉佩,没好气的回应道:“是你自己说的,落在你手里的东西就是你的,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在千雪衣怔神之时,他就连忙站起身逃开了,在离开之前还低低轻喃了一句:“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往事悠悠,流入白萍州,当年的青涩懵懂,现在回想起来竟还是辗转跳动在心头,在这里,他曾许过要回来找她的诺言,那枚北朝历代君王送与王后的玉佩,既然已经落在了她的手里,那便是缘分了吧。
  他在皇宫二十几年,见过的女子千千万,其中也不乏比千雪衣更好的,可是万花丛中扫视一番,竟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甚至转身移目之后,就差不多忘了她们的名字和模样。
  牡丹的天香国色,与凌寒而立的北塞胡娘比起来,终究是平淡了一些,从开始觉得千雪衣这个死女人看起来心肠还不错,到疼惜她一个姑娘家受苦太多,直至现在那抹艳丽的身影倒映在他的心泉之间,不过花了短短十几天。
  这是爱么?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那时候的他只是喜欢千雪衣,尚且没有达到爱得要死要活的程度,只是觉得如果自己非要娶一个王后的话,其实千雪衣还算不错,皇城的生活枯燥乏味,或许有她在身边,他会开心释怀许多,而他也会倾尽全力来让她幸福快乐,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辛苦。
  这是那时的他,那时的想法,可是他没有想到,等再次回来的时候,千雪衣已经不见了,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再接着,他连帝袍还没来得及做好,便莫名的死去了。
  许是心中留有遗憾,他并没有踏入轮回,魂魄飘荡在山川之间,望着这片本该属于自己的山河,他恍然发现,原来这些年间,除了对千雪衣的那点感情,他这一生竟找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值得自己回忆缅怀的。
  江山已成为别人的江山,天地也早已不是他的天地,他不想轮回,不想舍弃这些前尘,更不想忘记千雪衣,红尘辗转之间,翩然划过几百年,漂浮不定的感情在这时光的历练中也逐渐沉寂了下来,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也认准了自己的情,只可惜一朝错过,那位姑娘留给他的,只剩下一道寤寐思服,求之不得的身影。
  屋顶之上,泠涯看向了千雪衣,淡淡的声音问道:“你会一直在这里的吧?”
  千雪衣果然不屑的偏过头,傲慢悠然的回应:“我在不在这里,关你什么事?”
  泠涯弯唇笑了笑,神情之间悲凉而哀伤,声音却依旧清浅:“我的玉佩还在你这里,你若是走了,我要去哪里找人?”
  千雪衣听到他的话,脸色阴沉了下来,赌气般侧手把玉佩递给他:“还给你,你不用再回来了。”
  泠涯默默的注视着她,过了良久才说道:“落在你手里的东西就是你的,我北朝国君送给他未来王后的玉佩,便是这样招人嫌弃么?”
  千雪衣一时间愣住了,望着泠涯半晌说不出话来,紧接着又听泠涯慢慢说道:“我要回帝京办件事情,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会等我的吧?”
  千雪衣怔怔的回神,不动声色的将玉佩握在了手里,有些话不必说的太清楚,她也知晓,有些事情,不用他挑明,她心中也欢喜。
  千雪衣偏过头,脸上带着笑意,却蛮横的答:“这要看你什么时候回来了,若是回来的晚了,我已经找人嫁了也不一定。”
  听到她的回答,泠涯倏忽笑了,唇角弯起暖暖的笑意:“好啊,若是我两个月内不能回来,你便找个人嫁了,只是……那个人要比我好才行。”
  千雪衣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揶揄道:“你除了模样长得还不错之外,也没有什么好的,我随便找个人出来,都比你好千倍万倍吧?”
  泠涯的心中酸涩,默默忍着悲痛和不舍,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故作轻松道:“你也别小瞧了我,在帝京中,不知道多少姑娘等着要嫁给我呢!”
  “她们敢!”千雪衣露出天下无敌的骄傲模样,嫣然轻笑道:“我千雪衣的男人,就是不要了,也只能是我的男人,谁敢碰一下,我就拿着刀子跟她拼命!”
  泠涯被她的话顷刻逗笑了,抬手想去碰她的脸,手指触及到她的发丝又默默的缩了回来,隔了片刻才淡淡说道:“我走了,默风该等急了。”
  他站了起来,见千雪衣没有动,不由侧首问道:“你都不去送一送我么?”
  千雪衣打了一个呵欠,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面,整个人显得懒洋洋的:“送什么送,反正你都要回来的。”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女儿家娇羞的笑意,轻着声音道:“泠涯,明年初春时,村中杏花开的正好,我酿好酒,等你回来。”
  泠涯望着她的背影,倏忽笑了,温浅的声音回答:“好啊……”
  他转身飞下了屋顶,迈步朝着客房走了过去,只是神情之间未见得有多么的期许和高兴,明年初春,明年初春……可是两个月之后,他就要魂飞魄散了,如何来得及,又如何赶得及?
  屋顶之上,千雪衣抱膝望着村口的漫漫长路,呢喃的说了一句:“为什么要送?在这里我可以看得更远……”
  第143章 烽火照西京(一)
  泠涯皇子离开后,千雪衣就把酒坊关了门,整日不是闷在房间里酿酒,就是蹲在屋顶上看风景。
  接连好几个晴天,道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村口的小路曲折蜿蜒,泥泞不堪,一眼就能望到边,她曾见过许多商旅赶着马队经过,洪厚悦耳的铜铃回荡在冬日的寒风中,从酒坊门口一直蔓延到路的那头,她曾见过很多路人背着行囊稍作驻足,望着关闭的酒坊大门惋惜摇头,又继续踏上未完的路程。
  半个月来,她见过那么多的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却都不是她等待的那个人,杏树下,她挖了一个又一个土坑,把酒坛悉数窖藏下去,清冽的美酒混杂着泥土的芬芳,等到明天初春时,一定会是满院的浓香。
  云皎一直隐身跟在她的身旁,看着千雪衣在夕阳下颓然抱着自己的双膝,呆呆的注视着村口的长路,神情专注而落寞,良久之后,才低低的呢喃了一句:“还真是有点儿想他了呢!”
  于是,几天之后,千雪衣决定离开村庄,前往帝京寻找泠涯。
  酒坊之中,雪灵正在给她收拾行李,默默注视着千雪衣,似乎有些舍不得,犹豫道:“姐姐,大哥哥说让你在这里等他,你就等着呗,为什么还要去帝京?”
  千雪衣手里拿着雪梨,的啃了一口,鲜嫩多汁的果肉溢出甜水,唇齿留香。
  闻言,她看了雪灵一眼,噎噎的说道:“雪灵你不知道,帝京中的女子最是阴险狡诈,有多少人费尽心机想要嫁给你大哥哥,我若是不去看着他,万一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雪灵很是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抓着包袱的两角猛揪:“明明就是姐姐想见大哥哥,把雪灵一个人丢在这里,还说什么去看着大哥哥,大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千雪衣努了努嘴,神情间显得很是自豪,差点拍着胸脯骄傲说,那是,我千雪衣看上的男人,自然不会被人随便拐走的。
  不过,考虑到雪灵现在的心情,她才恹恹的收敛了一些,单手撑着下巴,消沉道:“好吧好吧,姐姐答应你,这次去帝京,一定给你带回来很多好东西。”
  雪灵还是很不高兴,撅着嘴独自生闷气,没好气的道:“我才不要什么好东西呢,只要姐姐快点回来就好了。”
  千雪衣笑得很是晃眼,她把梨核随手丢开,再用帕子擦了擦唇角和手指,自信满满的道:“到时候不仅是我,就连你的泠涯哥哥,我也一并带回来。”
  两个人在房间里聊了好一会儿,在千雪衣连哄带骗的攻势下,雪灵总算好了一些,千雪衣第一次出远门,雪灵终究放不下心,事无巨细全都考虑到了,衣服银子收拾了一大堆,连千雪衣最喜欢的茶叶都放了好几包,最后当然是被千雪衣无情的清减出去了。
  酒坊外,千雪衣翻身上马,挽了挽缰绳侧首说道:“雪灵,你好好看着酒坊,还有杏花树下的酒,莫要被人偷去了。”
  雪灵眼泪哗哗的把包袱递给她,嗫喏的道:“姐姐,你一定要快点回来呀。”
  千雪衣接过包袱,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捏了捏雪灵的脸打趣道:“哭什么,我又不是回不来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雪灵打断了:“呸呸呸,这晴天白日的,姐姐说什么胡话?”
  千雪衣更是笑,云袖掩着笑意揶揄道:“是的呢,姐姐还等着回来时,给我们雪灵挑一个好婆家呢!”
  雪灵羞得脸色通红,又急又气的背过了身子,跺脚道:“姐姐你又胡说,我……我不理你了!”
  千雪衣脸上噙着笑,她把包袱挎在身上,又挽了挽缰绳:“好了好了,姐姐不说你了,我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雪灵转过身,依依不舍的点了点头,目送千雪衣策马朝着远方行去,她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千雪衣走得很远,才转身走进酒坊中,伸手关上了大门。
  酒坊外,云皎注视着千雪衣离开的方向,不由在心里沉吟。
  泠涯当日临行前,只告诉千雪衣他要回帝京办一件事情,并没有说明自己会先去边关与裴照回合,千雪衣以为泠涯已经回到帝京,便跋涉千里赶去找他,自然是见不到人的,不过即使暂时找不到他,等两个月后,泠涯率领大军回京,事后也总该能打听到她的消息才对,为何千雪衣入了帝京之后,就像泥牛入海,完全没有了踪迹?
  云皎正想着,依稀感觉到某个身影正在小心翼翼的靠近,她斜了斜眼睛,果然见到云初末一脸无辜的望着她,手里还捧着几个热腾腾的包子,献宝似的呈到她面前:“皎,那么久没吃东西,肯定饿了吧,来,这家的包子可好了。”
  云皎藐视了他一会儿,坚强不屈的扭过头,闷闷的嘟着嘴:“我认识你嘛?为什么要吃你给的包子?”
  云初末很是挫败,云初末已经心神俱疲,顺手把包子揉成了渣,懊恼的语气道:“云皎,你气都气了,也冷落了我这么长时间,到底要怎样才能和好,嗯?”
  “我……”云皎一时语塞,想起那只被他故意吃掉、被她无意吃掉的小狗,心里隐隐的作痛,哼了一声背过了身子,低下头默默绞着衣服的花带,还是不愿意理他。
  云初末走到她的面前来,微凉的手指抬起了她的下巴,居高临下的看了她一会儿,眼神威严的眯了眯:“其实你是为泠涯才跟我呕气的吧?因为我让他画骨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