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珀听到那屋里的人已经被惊动,纸斥候滑入门缝,钻入内室,看见小男孩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从床铺往下爬。
  妖邪打着她的旗号骗人,她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你们先过去吧,我先去个地方。”她走到窗前,伸手按上封死的木窗,灵力从窗缝上划过,轻轻一推就开了,“走之前记得把窗重新封好。”
  褚珀余光扫见宴月亭朝她走来了两步,完全是一副要跟上的模样,连忙道:“宴师弟,你别跟着我,跟他们走。”
  她就算跟鬼面贴面,也绝不会傻到跟男主独处。
  她这句话说得仓促,无意识带上了点命令的口吻,宴月亭听话地停下步。
  褚珀望一眼外面阴沉的夜,风穿过街道,呜呜咽咽,明明有风,楼阁街巷间却沉着不散的浓雾,非常阴间。她提起一口气,又轻轻呼出,硬着头皮跳出窗外。
  她在害怕,宴月亭心想。
  “宴师弟,我们也走吧。”秦倦回头,见宴月亭还一直望着褚珀离开的方向,便宽慰他道,“宴师弟放心好了,褚师姐是长老亲传弟子,怎么都比我们强。”
  “快走吧,要在三个月内,七瓣金莲全开,后面竞争只会越来越激烈,我们一关都不能错过。”方照天说完一跃跳出窗外。
  秦倦没有再劝,跟着离开。
  宴月亭落在最后,他谨遵小师姐之命,将厢房的窗重新严严实实封好之后,才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另一头,那叫做小虎的小男孩倒也还有几分机灵,并没有擅自做主,他爬在自己父母的床边上,低低地喊,“娘,阿娘,你醒醒呀,有人敲我们家的门。”
  他喊不醒母亲,便又窸窸窣窣爬到另一侧,扒拉住他爹的耳朵喊。
  然而父母完全睡沉了,一点回应都没有,他爹还在打着呼噜。
  外间,敲门声又咚咚响起,白天的大姐姐声音里带上了哭腔,话音都在打颤,说她赶去客栈,客栈已经打烊关门了,她到处寻都找不到落脚地,只好回到这里。
  夜里太黑了,她很害怕,哭着说,要给他看看刀,只要小虎开门让她进去。
  小男孩喊不醒自己父母,只好重新爬下床,慢慢、慢慢从里屋挪到了门边。他想通过门缝往外看看,但外面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
  母亲每天都会提着他的耳朵提醒,夜里禁止开门,禁止出去。
  在外面是会死的。
  如果他不开门,大姐姐也会死吧,明天就算他去柳树下等,也等不到了,也看不见她的刀了。
  褚珀踩着勾星刀,破开浓雾,急速掠过街道,周遭的景物全都变成飞快倒退的暗影,只要她跑得够快,魑魅魍魉就追不上她。
  快到白天那家民居时,她才压下速度,将自己的气息敛得严严实实,谨慎地靠过去。
  她的视野终于和纸斥候的重合,褚珀挥手收回小纸人,手按在勾星刀上。
  “咔哒”一声,门梢开启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出几分惊心,张贴着司门神的门扉缓缓打开一条缝,从里露出一双明亮的眼,“姐姐……”
  稚嫩的话音戛然而止,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他的眼瞳中奇异的映出了眼前的画面。
  “嘻嘻,我骗你的。”鬼影用褚珀的声音笑道,内部响起咕噜噜的声音,像是沸腾的水,那影子猛地膨胀开,铺天盖地地朝门内之人涌去。
  门板上的纸糊神明冒出被炙烤的白烟,腾起一缕火光。
  然而,就在此刻,一把刀蓦地从天而降,兜头将那团影子劈成了两半,浓雾倏然荡开,寒霜转瞬爬上门板屋檐,将周遭百步范围都拢在寒气之下,门上的火随之熄灭。
  褚珀闪身来到门前,抬手拔起勾星刀,回头对吓瘫在地上的小男孩说道:“还不快关门!”
  鬼影被切成两半,切面泛白,咕噜噜汇到一起,却融不回去,发出惊怒的咆哮。
  褚珀被这声音惊得一颤,抬起手挥去,凛冽的刀风将它整个拍了出去。鬼影意识到不能硬碰硬,咕咚一声,就如落入江河的水滴,沉进了夜色里。
  小虎背抵门板,惊魂未定,听见外面没了声响,担忧地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白天的大姐姐提着刀,刀身明明玄黑,却泛着微光,能看清她大致的身形轮廓。
  她背对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单薄的背影看上去竟有些微微发抖,但依然坚定不移地守在门前,比门扉上的神还要可靠。
  那团鬼影并没有离开,褚珀能感觉到它被勾星划伤的刀口上残留着的寒气,她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勾星刀毫不犹豫地朝着暗夜里劈去。
  空旷的黑暗里响起刺耳的尖叫,夜色里有什么开始疯狂乱窜。
  褚珀手握勾星刀闭上眼睛,那缕寒气在她眼中无所遁形,她微微往一侧偏了偏头,疑惑地皱起眉。
  为什么在一条街外的地方,也有几缕勾星刀的寒气?
  但此时容不得她细究,褚珀嘴角紧抿,提刀追着鬼影砍,“嘻嘻,你继续给我嘻嘻呀!别跑啊。”
  “你不是特会模仿我吗,让本尊来教教你,我才没有笑得那么恶心,也不会哭得那么难听,骗小孩!你敢骗小孩!”
  就跟有人走夜路为了壮胆唱歌一样,褚珀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忽略到她脑海里的贞子花子伽椰子,这些过于丰富多彩的关于鬼的联想。
  门后的小男孩惊呆了,空旷的街道上,女孩裙摆翻飞、长发飞扬,大白天看着很正常的大姐姐,此时形态癫狂,比他家后院里的鸡扑腾得还高。
  嘴里还一直念念有词,“你跑呀,快跑起来,跑慢了我把你剁得稀巴烂。”
  “好家伙,这不比博人传燃吗!”
  “我的恐鬼症有救了,我不怕了!”
  小虎狠狠抖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鬼影和姐姐,哪个更恐怖。
  鬼影被褚珀追得满大街乱窜,不论藏到哪里,都会被找出来暴砍,每挨上一刀,它的身形就会被冻得迟钝一分,也越发融不进阴影里。
  鬼影终于支撑不住,用它那漏风的沙哑嗓子,可怜巴巴地求饶道:“女侠饶命我错了,我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女菩萨饶命啊……”
  “好呀。”褚珀说完,当真身形一定。
  鬼影喜极而泣,从地面冒出头来,朝着长街另一头冲去。
  褚珀用刀瞄准它,用力一扔,身形极快地缀在勾星刀后。
  刀尖钉住鬼影的同时,她白皙的手掌也按在了刀柄上,寒霜倾泻而出,顷刻间将那团影子冻成了冰雕。
  褚珀弯起嘴角,“嘻嘻,我骗你的。”
  鬼影“怒瞪”着她,它忽然咕噜噜地沸腾,身上无数的白霜刀口同时裂开,吐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未消化完的鸡鸭肉类,还有破鞋,葛布烂衫,恶臭扑鼻。
  越吐它的身形就越小,颜色也越来越淡,最后变为了篮球大的一团云絮。
  云絮咕噜噜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褚珀弯下腰正想去查看,屋内忽然传出小虎惊恐的大叫,“姐姐,后面!”
  话音未落,一抹极致的阴冷扑到她后脖子上,褚珀倏地回头,只见一道白影飞速贴来,直接撞上了她的鼻尖。
  腥臭顿时灌满她的呼吸,褚珀瞳孔骤缩,视线正对上一双空洞洞的眼窝,里面有什么在不停蠕动,发出黏糊糊的响动。
  两行鲜血从眼窝里淌出,带出了一些小东西,褚珀下意识垂眸一看,是几条肥硕的蛆虫扒在皱巴的脸上。
  它张开嘴,鲜红的舌头从嘴里滚出来,擦过她的下颌,垂落到地上。
  褚珀两眼一翻。
  不,她的恐鬼症还没好,她没救啦。
  是她狭隘了,她宁愿和男主同床共枕,也绝不想和鬼面贴面!
  面对鬼影,她尚有几分心里准备,但是此时此刻,没被吓尿已经是她最后的倔强。
  人在惊吓过度的时候,真的什么都干不了,褚珀连勾星刀都握不住,她到底才穿进书里几天,根本就想不起来自己现在已经是有灵力护体的修士,下意识还和上辈子一样,被吓到了就回头钻进被窝里捂住耳朵不听。
  这一转头,便撞进了一人怀里。
  褚珀又是狠狠一抖,被人箍住腰飞快后退,同时身后传来恶鬼的惨叫。
  宴月亭原本可以冷眼旁观的,小师姐若是死在这里,那太好不过。
  可惜了,这鬼杀不了她,而他身上的寒气应该早就被她发现了,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如果不出手,事后小师姐一定会千倍百倍地报复回来。
  刀光切碎了恶鬼,宴月亭抱着褚珀后退,他控制不住地抬起手,指尖伸向她后颈,如果可以在这里杀了她……
  “宴师弟,你心跳得好快。”怀里的人忽然开口,尾音有些掩藏不住的轻颤。
  宴月亭动作一顿,回过神来,后背出了一层冷汗。不能杀,至少不能用他的手杀,会被查出来,那他就在巽风派待不下去了。
  那日在流风崖上的意外还历历在目,若不是她最后又突然醒过来……
  不能再冲动了。
  几息后,宴月亭停下来,松开褚珀,规规矩矩地退开两步,“小师姐,你没事吧?”
  褚珀抬眸,盯着他的表情看了会儿,摇了摇头。
  第10章 他高估小师姐了,她会死……
  宴月亭被她仿若洞悉的眼神看得心中一紧,退开两步,忽然掀起袖摆,手中刀光一扬,向自己手肘划去。
  褚珀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拦,惊道:“你做什么?”
  但已经迟了,鲜血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淌,下手多狠可见一斑。
  小师姐惊讶的神色落在宴月亭眼里,他讥讽似的勾了勾唇,为什么要惊讶呢,这条规矩不是她自己定下的么?他自己动手,总好过伤在勾星刀下。
  宴月亭垂下眼,避开褚珀的目光,一如往常般畏怯道:“我违逆了小师姐的命令,没有跟着两位师兄去北城,这是我应得的惩罚,请小师姐不要生气。”
  惩罚?褚珀张张嘴,半晌都没能憋出一个字。
  宴月亭手肘上的血越渗越多,连她看着都疼,当事人却像个没有痛觉的木头人般,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就真的离谱。
  血腥味蔓延到她鼻间,褚珀心里憋闷得慌,有种说不出的生气,感觉平白无故的,哐当被人扣了一个“加害者”的帽子。
  ——因为怕你生气,我才自伤的。
  偏偏她还无处说理去,因为这就是原主干得出来的事,她以前经常如此惩罚他。宴月亭会这么主动自伤,完全是被她一手调丨教出来的。
  而她为了不被怀疑,还必须地认领下这顶帽子,维持原主的人设。
  好累,她宁愿回家刷一套《五三》。
  宴月亭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怒气,捏住袖摆胡乱擦了擦左手肘上的血,更加惶恐道:“对不起,小师姐若是还没消气的话……”
  褚珀摆手,没好气道:“消了消了,再不消都要被你气死了。”
  她的话音刚落,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尖哨,刚刚恢复平静的夜再一次沸腾起来。
  褚珀浑身一凛,汗毛倒立,她咽回未尽的话,飞快从袖子里扯出一张手帕,抓过宴月亭的手臂三两下缠上,伸手拔起勾星刀,戒备地凝神细听。
  宴月亭捏住她匆忙打下的死结,瞳孔微微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