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让沈弃的一切付出白白埋没,身为正主的林寒见却什么都不知道。
  沈弃不允许丁元施到林寒见面前多嘴, 大约是察觉到了丁元施对林寒见的不满,特地嘱咐了这点。
  丁元施想过林寒见的各种反应,做好了违背沈弃命令的准备,万万没想到林寒见会说出这样的话。
  不是感谢,不是回避,不是辩驳或是最简单的应答, 而是怀疑。
  说的更直接点, 林寒见是肯定了沈弃的“阴谋”。
  丁元施从心底里一阵发寒, 他突然觉得, 林寒见和阁主根本就不合适——当一方做出了善意的举动, 即便不求回报, 另一方却会错误地认为, 这是对方的算计。
  他固然该埋怨林寒见竟然如此设想, 可更多的,是直观地感受到有如此深的成见鸿沟,横亘在林寒见与沈弃两人之间。
  他们可能真的不应该在一起。
  没有林寒见,沈弃作为翙阁之主,会一如既往并延续永久的毫无弱点,并且绝不会有面临伤害的隐患。
  若是阁主一直得不到林寒见,说不准是件好事呢?
  丁元施的脑中模模糊糊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于是,他既没有辩解,更没有再出言相劝。
  看上去,就像是被林寒见戳中了心事,进而哑口无言了一般。
  林寒见扯了扯嘴角,露出嘲讽又无半点意外的表情:果然如此。
  “丁先生请回吧。”
  林寒见转过身,摆明了不想再继续交谈,“如果您还有未说完的话,不如留着去劝劝沈阁主,看他是否能与我两清再见,各自重新开始。”
  被害的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流血虚弱,她此刻能不发火都是碍于形势,否则早去和沈弃打一架了。
  “……”
  丁元施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才是最佳。可能来找林寒见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远处的侍女隐约看出了他们谈话的氛围不对,大气都不敢出,看林寒见转身离开,连忙迎上来。
  这应该是自己距离上层人物八卦最近的一次了。
  侍女想。
  “姑娘,可要现在回屋?”
  侍女殷勤地问。
  在丁元施和林寒见两者间,侍女认为能和丁元施叫板的林寒见更胜一筹,值得追随。
  做侍女,也是要有仕途规划的。
  林寒见愣了一下:“你怎么还在?”
  侍女:“……”
  仕途规划第一步,失败。
  -
  丁元施神情恍惚地走出院子,感慨万千都不足以当下他心情的复杂,然而下一秒,他迎面望见了沈弃。
  沈弃就站在院墙外,红衣乌发,神色辨不出什么。
  丁元施却为之一凛,寒意瞬间从脚底爬上了天灵盖:“阁……”
  沈弃以眼神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此处,没有再发出半点声响。
  丁元施跟随沈弃多年,此时却想不到沈弃心中会在想些什么,连猜测的方向都无。
  他甚至不敢开口去劝。
  而他一路随沈弃回了居所,沈弃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丁叔近日劳累良多,回去歇着吧。”
  丁元施丝毫没有感到宽慰,冷汗涔涔:“阁主,今日是我自作主张,违背命令,我会自请受罚。”
  沈弃背对而立,身形清瘦:“临城并不养人,丁叔回翙阁更好调养。”
  “……”
  这是要让他提前回去的意思了。
  随行人员被遣返,是犯错的象征,此后大概率是不会得到重用。
  丁元施如遭雷击:“阁主,我——”
  门在眼前关上。
  丁元施虽然是沈弃的下属,也是在沈弃少年时就看顾他的人,在翙阁的身份地位特殊,上下都对丁元施颇为尊敬,也当半个主子看,如今……
  丁元施脚下踉跄,一时难以接受。
  沈弃回到屋内。
  他走到屋中的桌旁,停下脚步,觉得光线有些刺眼,便运用灵力,动用屋内一切可以遮掩的东西,将窗户层层封上。
  光线暗淡,屋内陈设也前所未有的乱。
  沈弃尤嫌不够,再往上覆了两层,将本就为数不多的光源彻底掩盖,他完全置身于黑暗中,这才像是得到了短暂的放松时机,启唇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幼时他犯了错,就会被关禁闭,寻常人许会对黑暗感到惧怕,只有他,能在密闭的黑暗中得到奇特的安宁。
  因为只有在关禁闭时,他可以被允许松懈思维,什么都不去想,暂且摒弃一切的算计与繁琐,是他唯一有的放松之地。
  沈弃站在桌边,也不坐下,除了必要的呼吸外,陷入了完全的静止中。
  他似乎什么都没想,该陷入一如既往的放空,但他仍然心乱如麻。
  林寒见的话以无法遏制的重复形式回荡在他的脑海中。
  ‘多么高明的算计手段。’
  若是他有机会算计谋划,能将林寒见留在身边,他难道会不那么做吗?
  他会的。
  不折手段又如何,能得到好结果就是了。
  可他为林寒见这句笃定揣测而产生的情绪远超想象。
  归根结底,不仅是他根本没有那么做,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到这种可能。
  相比拿“救命”的恩情挟持林寒见的心软,他竟然下意识地选择了隐瞒这件事。
  ——他为什么要隐瞒?
  少年时。
  沈弃被陆家旁系追杀的事情结束后,陆折予曾后知后觉地前来问他其间的一些端倪。
  两人一番交谈,沈弃说出了“你不是对我更愧疚了么”这样的话,陆折予百思不解,以困惑的表情看了沈弃许久,忽然问:
  “沈弃,如果有一天你的谋算成了绊脚石呢?”
  沈弃眉梢动了动:“你是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是。”
  陆折予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到合适的措辞,言辞间便显得不是那么肯定,“我是说……你如此聪明、惯于筹谋,若是有一天,你的真心反而被人误解成筹谋,该当如何?”
  沈弃的表情凝固在一个啼笑皆非的微妙界限上:“是我听错了还是……陆折予你方才说了什么?”
  陆折予没察觉到沈弃带着不可思议的轻嘲,还在致力于解释清楚这件事:“因为你的态度实在是令人难以捉摸,又总是保持着运筹帷幄的姿态,会不会……假如有一天,当你只是单纯地想要做一件事,却被对方当做是你谋划的手段。届时,你又该怎么破局,好让对方知道,你并非掺杂了算计的真心?”
  沈弃总算是听明白了:陆折予对于他方才带着笑的意味不明感到不满,认为他这样的玩世不恭、似真似假的处世态度,迟早会为他带来不可辩驳的误解。
  “我也会有真心为人做某件事,而丝毫没有考虑任何谋划的一天么?”
  沈弃口吻平静地提出了这个问题,与其说是在和陆折予对话,更像是在问自己。片刻后,他约莫是设想好了那副场景,带着轻笑道:“不会的。”
  他生来就活在各种考验与谋算中,看见一件事条件反射会去思考事件本身能够影响到的所有可能,从自身利益的角度出发,进行排布。
  这已经深植于他的骨髓中,没有可能改变。
  陆折予沉默少许,规规矩矩的少年郎形容端方,仪态严谨,高束的墨发被微风扬起几缕。
  “你会后悔的。”
  陆折予毫不迂回地道,目光不避不闪,好像半点都意识不到这句话有多么得罪人,“沈弃,真到了那一天,你可能想办法都来不及,悔于难以证明、无从辩解。”
  沈弃面色不变,对陆折予的话不以为意。
  ……
  他为什么要隐瞒?
  因为他无法在当时的情况以有力的反驳证明,在林寒见的怀疑下没有任何立场辩解。
  所以只好一开始就不要让林寒见知道他的付出,让她用顺理成章的思维将一切导向“事先安排”的结果。
  他未及深想地付出,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付出没有半点杂质,甚至这点都是他在思考后,迟钝地反应过来当时的心情。他又怎么让林寒见相信,自己并无半点其他算计。
  难以辩解,无从证明。
  陆折予当日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沈弃静伫良久,抬手掩住了微阖的双眸:“不会连想办法都来不及……沈弃,冷静点。”
  第七十二章
  办法并非没有。
  他可以是顺理成章地延续这个误会, 在未来的某一日时机成熟后再明晰一切,足以令事件以数倍的效果反击……
  然而一旦从“达到目的”的出发点去思考,沈弃不能肯定自己思考出来的种种能否不让林寒见反感。
  这固然会让林寒见对他产生愧疚的情绪, 无法同他决绝分开,往后一切都尽可借用这点,令林寒见和他联系愈深。但收获越大,隐患便越大。
  林寒见这次便是以为他在“算计”, 态度反弹尤为强烈, 分明还在他的地盘, 就肆无忌惮地开始叫板,连该有的虚与委蛇都维持不了。
  最合适的解释时机就是现在,在误会将将产生时便清除一切;而最不合适的解释时机也正是现在,林寒见怀疑的情绪太重, 对他满怀偏见, 他没有最有力的解释方法,无论哪种都无法完全消除林寒见心中的猜忌——连最根源的病症由来都找不出来, 换做是他, 他也不会相信这等没有明确指向的含糊其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