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折予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超出了她原本的设想,他与沈弃是少年交情,两边还有各种生意人情往来,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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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东主宅。
  仆人安静地奉茶上来。
  忽然,客座上的人压抑地咳了几声。
  这仆人手一抖,竟将手中的茶水倾斜打翻。
  丁元施闪身拦在沈弃跟前,另一手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茶壶,茶杯在地上摔碎,溅开了一片湿痕。
  仆人连忙跪下请罪:“沈阁主恕罪!我不是故意的,请沈阁主原谅!请沈阁主原谅!”
  无人应答。
  丁元施回首看了眼沈弃,后者垂着眼不知道在看什么,没有说话的意思。
  “好了。”
  丁元施出声制止,劝道,“赶紧把这里收拾一下,退下吧。”
  就算这里不是翙阁,陆家家仆如此待客之道,免不了要被罚。
  仆人如蒙大赦,以最快速度将碎片和水渍清理了,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他一跑出去,就忍不住拉着平日说话多的同僚,小声地道:“你今日运气好,把这奉茶的活儿让给了我,倒让我白受罪。”
  友人不解,困惑道:“来的可是沈阁主,我这是有意给你送好处、拿赏银,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仆人又气又怕,激动地反驳:
  “还赏银?沈阁主今日从头到尾连一个字都没说过,和你们素来说的平易近人压根不是一个样儿!”
  友人得知他是打翻了茶水,无语至极,翻了个白眼:“奉茶这么点事你都做不好,还险些伤了沈阁主,人家没罚你或者是去告诉管家处理,已然很是好脾气了。少说些话吧。”
  仆人想要辩解,自己当时是被沈阁主周身那股沉沉的死气吓到了,但这感觉玄之又玄,实在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愤愤地道:“反正啊,今日是不太平了!”
  屋内。
  丁元施见沈弃恹恹的样子,试探着找些话说:“到底不是陆家的重心城市,这城中主宅的仆人都松懈浮躁,难登台面。”
  沈弃的脸色因着方才的咳嗽多了几分明媚的活气,唇色却更苍白,他冷嘲道:“偏是这样一个陆家平日不怎么顾及的小城,陆折予还巴巴地带人赶过来了。”
  丁元施能听出这话中隐含的锋芒,只是惊讶于竟然是冲着陆折予陆公子去的。
  自家阁主无甚好友,陆折予算是独一位,这么些年,阁主嘴上说着什么“不是一路人”“陆折予过于死板规矩”,实则从未起与陆公子分道扬镳的心思。若陆公子那里遇着了什么陷阱、做事欠了火候,阁主还要专程写信去同他说。
  此次出行亦在丁元施的意料之外。
  阁主在曜日峰住得好好的,前日夜里闭门不出,天刚亮时发了几道命令,看那憔悴的样子大约是一夜没睡。丁元施问他是否有什么严重的事,他一言不发,直接来了临城。
  现在看来,此事不仅与陆公子有关,怕非寻常的事,而是……与陆公子之间生了冲突。
  丁元施一时拿不准沈弃这话的落脚点在什么地方,小心地斟酌半晌,才道:“陆公子想必……本是不知道阁主要过来的。”
  “他当然不知道我会过来。”
  沈弃眼底的厉色一闪而过,覆满了阴霾,“只怕这会儿他正如临大敌,想着怎么来见我才能继续将我蒙在鼓里。”
  丁元施心里一沉:
  陆公子有事欺瞒了阁主?
  外间有人通报与说话的声音,是陆折予回来了。
  引路的人按照规矩,快步跟着陆折予走过来,到了厅中,再两边做出类似引荐的举动:
  “大公子,沈阁主来了。”
  “沈阁主,我们大公子回来了。”
  下人这个行业要做的好就得会看风向,引路的人一看两边都没有主动开口,便知道自己赏钱无望,此处还可能有无妄之灾,找了上茶的由头迅速又退下去了。
  丁元施打量着沈弃的表情,也退了下去。
  厅中只剩陆折予和沈弃。
  沈弃掀了掀眼皮,盯着陆折予,蓦地笑了,笑意在蕴藏着病气中,既萧索又孱弱:“这幅表情是不欢迎我过来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折予攥了下霜凌剑,这是他紧张时不自觉的动作,脸上还维持着冷静的神色,语气寻常地问,“匆匆来找我,可是有什么大事?”
  沈弃摇首,示意他坐下:
  “此事不急,我听闻你在城中接了任务,已经结束了?”
  表面看去还是好友再见,其乐融融。然而两人的对话已经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氛围,刚见面的几句对话,几乎全都是在发问,没有正经做答。
  “还未。”
  陆折予心中预感不好,觉得沈弃总不会无缘无故地赶过来,还拖着病体,竟然也没人拦他一下,但他不能自乱阵脚,只能顺着这话回答,“我本以为是普通的精怪作祟,却牵扯到了城中的数个凶煞,现在已经能确定是有人有意为之,幕后黑手还没有线索。”
  沈弃慢慢地重复道:“凶煞……临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选在此处说明幕后之人有些头脑,不那么引人注目,又能得到最后的条件;可却不顾及陆家在此的势力,想来,你从自家落魄的旁系下手,会更快些得到答案。”
  陆折予知道沈弃向来聪明,沈弃也不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这份敏锐的智慧。唯有这次,陆折予很清楚地感到了他话语中的那份轻描淡写与居高临下,就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我能够看得出来。
  太过骄傲的两个人按理说不该成为朋友,但他们的外在表现并不一样,表面看去还是好友再见,其乐融融;而沈弃向来喜欢玩弄人心,再微笑着观赏,看人挣扎无助。
  陆折予才发觉他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霜凌剑,他后知后觉地将剑搁在桌上,道:“多谢提点。”
  “何必这样客气。”
  沈弃眉眼弯弯,笑起来时比画上的神仙还好看,只用半张脸就能让人忽略那张玉制的面具,含着哑意的嗓音骤然冷了,“还是说——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心虚至极,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承我的情?”
  “……”
  死寂蔓延。
  沈弃端起茶杯,姿态悠然闲适,仿佛方才那猝然点燃战火的话语只是错觉。
  他慢悠悠地品了一口,道:“难喝。”
  茶杯落回桌面,干脆清晰的一声脆响。
  陆折予应声抬眸,这犹如号令的一声,令他从踌躇中彻底回神:“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沈弃不可思议地重复着这句话,荒谬到了极点反而笑了出来,搁在桌上的茶杯从内部崩裂碎开,“陆折予,你如今不仅背叛友人,还学会没皮没脸了。你的原则和坚持都被狗吃了?”
  他猛地站起,脸色看去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动作却快得令人反应不及,眨眼之间便到了陆折予跟前,手中的玉骨扇直指陆折予的脖颈,距离那根脆弱的大动脉不过寸许:“陆折予,你要什么我何曾同你抢过?少时你深陷叔父舅家倾轧,我替你出谋划策,帮你至今,自认没有哪点对不起你。我沈弃不图你对我心怀感激,未曾要求你做过什么为难之事,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背信弃义狼心狗肺到如此地步,在我眼皮子底下和我抢女人。”
  “陆家大公子,世人称赞的正义之士,你就是这样来回报我的?”
  沈弃往前一点,玉骨扇的边缘抵上了陆折予的咽喉,语气森然可怖,配上他白如水鬼的脸色和泛起杀意的眼眸,宛如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我难道是不能杀你,还是不敢杀你?”
  第五十六章
  顺着慕容止在魔界的这条线, 查到林寒见在魔界活动的痕迹,这点痕迹消失在魔界主城,指向魔宫。
  陆折予当时就在魔界, 他受无念大师所托,去魔界寻找慕容止, 为何在魔界逗留数天都没有动作?
  难以突破魔宫?被魔宫的阵仗吓到?
  不可能。
  沈弃了解陆折予,他这样的人一旦承诺了什么, 便会全力做到。
  陆折予不会被魔宫吓退,但他在数天之内,没有任何动作;而是在半月之后, 突然进攻魔宫。
  他没有成功带走慕容止, 而慕容止的身边,有一名侍女。在魔宫中, 这件事算很出名了——明行佛子入魔后, 继续堕落, 沉迷女色。
  结合这名侍女出现的时间,正是陆折予抵达魔界主城后。
  在第一次带走慕容止失败后,陆折予中断闭关,再次前往魔界。这次慕容止成功被带回灵山, 而陆折予也带回了一个女人。
  若是只从表面看, 这件事只不过是一名聪明的女子与陆折予的里应外合。
  可问题就在, 这名女子能撬动慕容止的心魔。
  彼时慕容止已经彻底魔化, 情况恶劣至不得不叛出灵山,而他最初入魔的理由:
  林寒见。
  若沈弃只是一般人,他不会一早就将林寒见与慕容止曾经的这段过往查清楚, 未雨绸缪的念头深植于他的四肢百骸, 先于仔细思考前, 他就会准备好一切。
  灵山封锁消息前,他就知道林寒见与慕容止曾有过一段过往,这点是他有意隐瞒,没让林寒见知道灵山的消息。
  他还大度不到这个地步,能亲手为心上人和曾经的恋人牵桥搭线。
  沈弃已经握有了这么多的消息,稍加拼凑,不难得出结论。
  ——陆折予带在身边的荆梦,就是林寒见。
  所以陆折予突然一反常态地对他和林寒见的事感兴趣,表现得那么不自然,在他面前感觉亏欠愧疚……
  沈弃得出这个结论时,只觉得一切可笑又荒谬:他自以为了解陆折予,信任对方的为人,万没想到,正是这点成了他眼瞎心盲的助力。
  林寒见曾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而他竟然还在为好友从宁音的事中走出而高兴……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很好,是么?好到你忍不住伸手来抢,将她藏在你的凌遥峰上。”
  沈弃手中的玉骨扇无声无息地划开了陆折予的脖颈,一道鲜艳的血痕立时出现,深处的血珠无法在光滑锋利的玉骨扇上停留,砸落在陆折予的玄色衣衫上,迅速消失了痕迹,“我盼你不入迷障,尽早解脱。原来你解脱的方式是要从我这里抢人。”
  单论修为,沈弃不如陆折予。
  两人从小的侧重就不同,沈弃虽也有一定实力,但重心侧重翙阁的经营维持,比不上潜心修炼的陆折予。
  但沈弃手下能人众多,随身带着的暗卫队神出鬼没,具体人数至今无人知晓。
  抛开这些不论,若沈弃真杀了陆折予,相当于翙阁直接与星玄派和陆家为敌。
  在此时,是不智至极。
  沈弃该冷静。
  他的大脑还是清醒的,沉稳冰冷地分析现状、发送指令,告诉他,不能动手。
  这类情况在当初得知林寒见背叛他时,同样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