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弃拨弄着自己的袖口,垂着眼,意味不明地说,“我虽身子不好,数十载内也是死不了的,这样早早地培养继承人,岂不是给我自己找麻烦?”
  林寒见惶恐地拜下去:“阁主何必说这样的话!”
  沈弃却拦了她屈身的动作:“好了,我可受不起你的拜礼了。”
  这话让林寒见更不安。
  听上去像是说:现在你牛逼得很,都有说你是继承人的了,我是受不起你的拜礼了。
  可沈弃看上去心情又不坏。
  林寒见自以为过了渐入佳境的阶段,没想到还会出现如此难以揣测的状况。她只好去问丁先生。
  丁元施听了她的话,一反常态地笑起来:“林姑娘,照我说,你是阁主身边最机灵的人,不想身在山中,反被迷惑啊。”
  “??”
  林寒见还是不明白,“丁先生,您能否说得直白些?”
  丁元施想了想,道:“这会儿我便不说得那么清楚,还是要由阁主亲自告诉你才好。”
  林寒见:“……打扰了。”
  丁元施望着林寒见离开,笑得眼角笑纹都出来了,可见是真的高兴:翙阁不同于尘世,上代阁主便规定了,阁主夫人与阁主平起平坐,不必行尘世虚礼,共享翙阁荣华。
  这唯一能让阁主受不起拜礼的,除了父母,就只有妻子了。
  丁元施猜测,用不了多久,阁主就要表现得更加明显了。
  这之后,沈弃在凤凰台大出风头,他本人爱享受,但不喜欢时时拿银子打水漂以示天下人,很没意思,只有丁元施知道,是林寒见无意间说了一句,“那料子真好看。”
  沈弃像是得了什么乐趣,什么都都要问一问林寒见,这喜不喜欢,那能不能看得过眼。
  林寒见作为下属,当然是都说好,免得不慎踩了沈弃的哪道雷。
  这一年,沈弃将凤凰台所有的东西全部买下来,有人想要试着争一争,一听是沈弃,当即作罢:“世间众多蠢事,其中一件便是与翙阁比较财力。”
  除此之外,沈弃还在收集做凤冠的材料。
  一整套的嫁衣,从头到脚,样样用料不俗,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好的,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与珍稀的材料。
  这一切,丁元施都在帮着操办。
  某次,他大胆地询问沈弃:“不知……阁主想要何时,正式地与林姑娘说这件事?”
  沈弃打小就很有主见,十岁就开始掌翙阁事,当下却磨蹭了半晌,才道:“丁叔,你说,我该何时同她说比较合适?”
  丁元施直觉得身在梦中,待回了神,沈弃早已离开,不和他讨论这件事了。
  阁主讨厌的事有太多,被人看到软弱、踌躇之处也是其中一条。
  但他这样百般地不耐烦,却很用心地喜欢了林姑娘。
  丁元施几乎要看到沈弃满是欢欣的高兴日子来临,变故在那之前率先到来。
  林寒见反了。
  她被沈弃一手培养,又跟随沈弃已久,沈弃对她的信任重用早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
  甚至,沈弃还分了部分权力给她。
  林寒见扰乱了翙阁的情报网,数个生意被她强行切断不说,还由翙阁自己的人两边对垒,成功喂起了另一家打着尘世皇家旗号的商户。
  翙阁多年来没有出现这样混乱的状况,林寒见趁势带走了部分秘辛,联手数家反击翙阁,瞄准了翙阁在西北境的薄弱之地,直接垄断了本土买卖,将翙阁驱逐下神位。
  那几日,翙阁上下全员胆战心惊,丁元施小心地陪在沈弃左右,生怕他像林寒见消失那次,做出过激的反应。
  沈弃一件件地看着林寒见做的事,盯着整理上来的损失单子看了许久,点了点头,因太久没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前几个字都变了调:“很不错,但还是势单力薄。”
  丁元施突然宁愿他发火了。
  沈弃将那长长的单子扔进琉璃盏中,火势骤起,他不避不闪,眼瞳映着火光,满是交错纠结、不断叫嚣暴涨的复杂情绪:“去发通缉令,将人捉回来。”
  丁元施额间冷汗不断,声音都发抖了:“是。”
  沈弃伸手去碰那窜高的火苗,丁元施大惊失色:“阁主——”
  “闭嘴!”
  沈弃陡然发难,竟然徒手抓着这正在燃烧的事物,直接甩了出来,砸到了书架上,屋内火势顿时蔓延扩大。
  “阁、阁主!”
  丁元施急得话都不会说了,心中的恐惧前所未有,“就算再生气,您还得保重身子,去亲自问一问林姑——那个叛徒,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啊!您不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啊!”
  沈弃站在火中,对四周的火势无动于衷,烟尘弄得他被迫咳嗽,掌中被火灼烧的疼痛尖锐,他怪异一笑,眼中的诡谲肆意疯长:“我也很想知道,她离我这样近,一刀捅死我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
  云萱睁大眼睛望着林寒见:“什么不一定?”
  林寒见回神,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只是猜测,觉得要戴面具肯定有什么隐情……大概,沈阁主觉得自己的那半边脸不怎么好看呢?”
  “对哦,也有这个可能。”
  云萱点了点头,小姑娘的性子,说着话转眼又抛到脑袋,她拉着林寒见往凌遥峰下走,“不管这些了,我们吃好吃的去!”
  第二十八章
  星玄派为修真百家之首, 容纳百川,弟子众多。
  平日里各忙各的,看不出什么来, 这一下都出来吃宴席, 可谓声势浩大, 赶得上一城之主举办的全城流水席。
  打听完情况的云萱回到林寒见身边, 又和她说悄悄话:
  “这些有大半都是沈阁主的手笔,说是感谢星玄派什么的……据说是为了让掌门尽地主之谊, 才没有全部包揽。”
  话里话外, 满是一个质朴少女对金钱力量的无限向往。
  林寒见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梦里什么都有。”
  这宴席的水准直逼皇家大宴,林寒见都忍不住心动——她吃不吃是没什么, 但是嘴馋。
  如今林寒见凭借着荆梦的身份, 在星玄派也算是难得的全派上下都知道的“新人”, 她跟着云萱在一桌坐下, 便有人和她打招呼:
  “荆姑娘, 晚好。”
  “荆姑娘, 在派中住得可还习惯?”
  有大胆一些的,甚至这样问她:
  “荆姑娘,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大师兄呢?”
  星玄派上下误会她这个假身份和陆折予有一腿, 林寒见早就察觉到了。
  从外人的视角,这件事确实容易误解:高岭之花某天突然带了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回来, 还是在闭关中途去找的人,更直接把人安排在了只有他一人居住的凌遥峰……不明真相的确实要想歪了。
  林寒见朝对他打招呼的人一一颔首回礼,最后回答那个问题:“陆公子约莫是有事吧,我也不知道。”
  身旁的云萱脸色奇怪, 死死地抿着唇, 把头低得几乎要磕上桌面。
  ——确实有事, 你刚刚还打了他一巴掌呢……啊啊啊忘记问这个八卦了,现在好想知道内情,但要忍着!
  林寒见这置身事外又客气周到的回答成功将这场圆了过去,想来继续打趣的人也都没了机会。
  尝了两道菜,身边的云萱终究忍不住,拉了拉林寒见的袖子,小声道:“荆姑娘,你陪我出去吹吹风吧,我好像是喝酒喝多了,脑袋有点晕。”
  林寒见看了眼云萱跟前杯子里的清茶:“……”
  没记错的话,她们刚坐下不到半刻钟。
  云萱眨巴着眼扮可怜。
  林寒见还是跟着她一起出去了。
  一路上,云萱就像是要去趁乱偷东西的不法分子,步伐又快,表情小心,还不停的四处张望。
  林寒见:“……你到底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说?”
  云萱将林寒见拉到一方池边,池子里靠岸的游鱼霎时被惊动,飞快地游走,在池面留下一圈浅浅的涟漪。
  此处僻静无人,环境又赏心悦目。
  正好适合说八卦。
  “荆姑娘,今天的事,我其实都看到了。”云萱拉着林寒见在栏杆边坐下,双手紧紧抓住林寒见的手,似乎是生怕她跑了,“我想问……你为什么要打大师兄啊?是不是因为他和你切磋的时候实在是下手太重,所以你生气了?”
  这一刻,林寒见清楚地在云萱眼里看到了人类的又一大不灭光辉:八卦之光。
  四目相对,云萱目光灼灼,求知欲爆棚;林寒见无言以对,不是很想撒谎但是……
  “因为他非礼我。”
  林寒见斩钉截铁地说。
  云萱:“??!”
  震惊我自己!
  “大、大、大师兄他非、非、非……”
  云萱当下受到的冲击比看到陆折予被甩了一巴掌还要更猛烈。
  主要是陆折予这个人,不具备去非礼姑娘的动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本身的人品更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然而。
  林寒见非常肯定地再次重复:“是的,你没听错。”
  云萱:“……”
  仔细想想,那个场面乍看确实很像是英雄救美的美好桥段,到后面大师兄突然握住了荆梦姑娘的手,好像事情就是从这个地方开始变质的。
  到底是两人还在闹别扭,所以荆梦姑娘说了这样的话;还是,一切其实又是大师兄的单相思啊?
  ……她为什么要用“又”?
  “谁在那里!”
  云萱正在思索,耳边传来林寒见的断喝声,她浑身一哆嗦,下意识抱住了林寒见:“什、什么?”
  林寒见直接出手,朝着右侧方的树后打去一道气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