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个暗卫,朝着凌遥峰而去,是为请陆折予过来。
  陆折予并未在闭关。
  他站在凌遥峰突出的那块平台上,下方是云雾缭绕的断壁悬崖,他垂眼望着流动的白雾,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陆折予眼神微动,扶着霜凌剑的那只手拇指一推,剑身出鞘寸许,寒光乍现,周遭酷寒顿时加重。
  他回首,暗卫落在他身后两米处,抱拳欠身道:
  “陆公子,我家阁主请您峰下一聚。”
  “知道了。”
  霜凌剑重归剑鞘。
  陆折予迈开一步,往左侧看去,去见沈弃之前,他先去了林寒见的洞府。
  林寒见不在洞府内,在屋外的一棵无叶树下调息,察觉到有人靠近,双眸睁开,锐利的冷光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是我。”
  陆折予没有和她多谈的心思,直接表明来意,“沈弃在凌遥峰下。”
  林寒见缓和了神色:“知道了。”
  听见她用片刻前自己说过的话回答,陆折予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之前觉得林寒见和沈弃有点相像,方才那瞬间,又觉得……林寒见似乎和他也不无共同之处。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只觉得心中怪异感更甚。
  陆折予走进矮阁,远远地就望见沈弃在泡茶,迈近几步,奇怪道:“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竟然亲自动手泡茶。”
  沈弃这人懒得很,纯字面意义,若是无事绝不出门,即便出门也不怎么走动,外人面前各种伪装的模样威严都有,私下里却是连本书都难得拿在手中,说是嫌弃重了,费手。
  沈弃有条不紊地摆弄着各类茶具,氤氲热气从他的手腕边悠悠升起,他慢条斯理地道:“我能到这凌遥峰下请你相见,着实已然很有诚意,又为你屈尊,亲自泡茶,你这面子可大了。”
  陆折予笑一笑,并不反驳。
  旁人要想见他不是易事,请到凌遥峰上都是基本,也就是沈弃,说出这样的话都理直气壮。他虽是世家公子,但多年来潜心修行,多少事已经不做多么严格的要求,唯有沈弃,一日比一日过得更精致,傲气肆意得愈发高高在上。
  加之沈弃身体并不好,真要去凌遥峰上,肯定受不住那样的苦寒,不去是明智之举。
  陆折予道:
  “你既肯泡茶,想必有不一般的事要同我说。”
  “错。”
  沈弃噙着抹笑,笑吟吟地纠正道,“应当是你有什么不一般的事,要同我说。”
  陆折予不解。
  沈弃泡好了茶,不再动弹,隐藏身形的暗卫再次出现,替他二人分别倒了杯茶。
  沈弃则倚在丝绸软垫上,一副怎么把他累坏了的样子,歪歪地靠坐着,他朝着凌遥峰上看了一眼,掀眼皮的动作都满是慵懒舒展的意味:“听闻你带了一位荆姑娘回来,怎么回事,你终于肯从宁音的噩梦中走出来了?”
  陆折予蹙眉:“我同你说过,不许用这样轻慢的态度提起宁音。”
  沈弃不被他的气势所摄,漫不经心地回嘴:“我也同你说过,趁早醒悟,莫追前尘,你可听我的了?”
  陆折予这人,打小在盘根错节的世界大族成长,又顶着大公子的位置,经历了不少明争暗斗,绝不算是什么傻白甜,不过有时懒得管。但比起沈弃这么个玩弄心术的商人,确实很难占到什么嘴上便宜。
  不知怎么的,这次陆折予却很顺利地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他问:“你发的追捕令遍布天下,又是怎么回事?”
  “……”
  沈弃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前一秒还端着温润清雅的笑,这一刻就压抑不快,马上就能翻脸生气似的。
  或者说,已经生气了。
  陆折予同样不怕他的气势,端着茶闻了闻,又放到唇边品了一口,赞道:“好茶。”
  他才再度看向沈弃:“我看那通缉令的措辞,倒不像是你一贯追捕仇家的作风,更像是留了余地在护着那人。可看你现在的表现,我也拿不准了。”
  还有句话他没说,能惹得沈弃这人生气,更是令人意外。沈弃向来擅长气人,还没谁能把他气到。
  这一下陡然有了容易被触动的开关,真让人不适应。
  沈弃冷冷地哂笑一声,语调古怪地道:“一个小丫头片子,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我怎么能让旁人轻易将她掳去杀了,自然是要留着我自己慢慢折磨。”
  陆折予眉心微皱。
  沈弃手腕狠辣,多年来道貌岸然又反复无常,已然是根深蒂固难以更改的事实。
  这种心狠手毒的方式与一般人简单地杀死对手还有区别,是让人不寒而栗,知道无法简单求死,还要被一点点挖出最恐惧的事反复折磨的害怕。
  他同沈弃,就是这点上分歧最大。
  很多情况一命了结就是,怎么还要费尽心思地从最根源处去全方位的摧毁一个人的心志与一切?
  翙阁不好惹,其实是沈弃最不好惹。沈弃素日倦懒,懒得计较,一旦真被惹到,便要连对方的精神都折磨得彻底,千百倍地奉还。
  林寒见要真落到他手中,怕是有那么些许情分,都不过只能保命罢了。
  “……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
  陆折予淡淡地应,声音毫无起伏,与沈弃那副懒散到青丝胡乱铺满后背、靠垫的模样形成鲜明反差。
  沈弃盯着他片刻,道:“你转移话题,我不同你计较。但那位荆姑娘的事你非得说个清楚,我才好打算如何处理宁音的通缉令。”
  林寒见的通缉令在翙阁是特殊任务,凌驾于翙阁所有级别的任务之上——若遇林寒见的踪迹,可暂时中断任务,以追捕林寒见为先。
  而宁音的通缉令,是除这个特殊任务外的最高级别,与s级大任务平级。
  陆折予答得简洁:
  “一点私事,我与她并无其他瓜葛。”
  沈弃注意着他的表情,了然:“那点私事,想必也是有关宁音的吧?”
  陆折予不反驳,一副默认了、无可转圜的神色。
  沈弃“啧啧”两声,茶不喝了,随手把茶杯也砸碎了,昂贵的瓷器落在地上一声脆响,这一下就抵得上尘世普通人家数十年的开销,他叹惋道:“可怜我还给你泡茶,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个死样子。”
  陆折予对他的表现无动于衷。
  沈家的教育是很奇怪的。
  上一代的沈阁主,也就是沈弃的父亲,曾因为沈弃不小心浪费了一颗下品灵石而责罚他,又让沈弃拿着无数金银珠宝随手去撒,撒到湖泊溪流或是荒野草原都无碍。
  陆折予第一次见到沈弃,就是在冥想时被沈弃拿一颗南海粉珠砸中了脑袋。
  因此,沈弃阴晴不定又阴阳怪气,陆折予觉得,都是有迹可循、可以理解的事。
  两人又说了些话,无非是各自最近的见闻,以及沈弃独有的一些秘辛消息透露给陆折予,免得他平日行侠仗义有什么不妥之处。
  要走之时,两个暗卫又如影子般窜出来,将地上的碎瓷片清扫得干干净净。
  沈弃轻咳了两声,那两个暗卫便立即紧张地回首看他。
  只见沈弃靠在阁边的柱子上,没骨头似的,嫌弃不已地道:“这阁楼设计有问题,凌遥峰上的寒气都吹到这里来了。”
  陆折予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对,出声阻止:“你莫要动这阁楼的心思,遣人来改造,往后不来此处久待便什么事都没有。”
  暗卫小心地站在沈弃身后侧,没有直接出手扶他,低声请示:“主子,可要熬药?”
  沈弃脸色阴郁,拿出一件凤凰样式的飞行法器,一言不发地乘着走了。
  陆折予握剑起身,摇了摇头,提点那暗卫道:“回去熬药吧,但不要催他吃药,交给丁先生去送。”
  “多谢陆公子!”
  沈弃这病弱之躯是从胎里带出来的后遗症,沈家夫人怀他时中了择情咒,大小只能保住一个,且对双方都有极大损伤,沈家夫人选择了生下沈弃。
  也正是因为这点,上一代沈阁主对沈弃感情极为复杂,甚至为他取了“弃”这样的名字。
  -
  趁着陆折予不在,林寒见在凌遥峰上转了一圈。
  这摄骨香倒是好用,既然能千里追寻,必要她所到之处都要留下点痕迹。
  林寒见清楚这点,索性哪里都去走一走,要问就说是她闲得发慌,想四处转转。
  凌遥峰上,当初那位女弟子特意说过的那间不让住人的房间还特意设了结界,不许人进入,除此之外,陆折予自己住的地方都没有设置结界。
  她试着感知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任何活物的气息。
  金屋藏娇的可能性不存在。
  到底是什么无法随身带着的机密宝贝,非要放在这样一间屋子里锁着?
  要是陆折予的冥雪玉没有随剑携带,林寒见说不准还真要试试硬闯,她的目的虽然有一部分是要弄清楚陆折予现在的心思,但不至于为了明显不值得的东西与陆折予决裂。
  林寒见转身就去了那块高台,踏近一步,陆折予残留在附近的剑气便让她浑身紧绷,止不住的蠢蠢欲动,想要反击回去。
  这里应当是凌遥峰最冷的地方,林寒见在别处都有灵力护体,毫无影响地行走,到这里却感到了违和的寒冷。
  她站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想要做点什么,便遵从本心,运行身体内部的灵力,朝着左前方的悬崖上空打出一掌。
  一个字:
  爽!
  林寒见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她是有武器的,是一根高级材料做成的九节鞭,既能柔软缠绕,又能变成坚硬的利器。自从失去了那根九节鞭,前段时间她又一直为魔气紊乱而操心奔走,近日才将将开始梳理修为,再度修炼。
  但是,没有一次是像方才那一掌,让她感到一种通体舒畅的快意,力量瞬间活泛扩大,却没有超出她本身所有,而是成为更能自如驾驭的存在。
  难不成……是因为她心底深处对陆折予暴打一顿的冲动太过强烈?
  说实话,林寒见想挑战陆折予的权威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作为一个成天被盯着上进和各种修炼的玩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玩游戏图个乐子都要被迫梦回高中黑暗时代,因此,对陆折予的反抗心理一直深埋心中。
  她真的想揍他一顿。
  就像当初氪金的那次,哪怕跨等级碰瓷,都想把他打败。
  比氪金更进一步的,就是由她自己真的将陆折予打败。
  ——但陆折予进步太快了。
  游戏男主的设定总是分外优越的,属于哪个类别,在同等级中就一定出类拔萃到令人望尘莫及。
  林寒见本身的资质也不错,从前又有氪金之力,眼看着能追上他了,中间莫名多了数年的“时差”,瞬间又拉开了距离。
  ……好想亲手揍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