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旭心想自己若一边受到狐妖追杀,一边还要有他在身边碍眼,实在是太痛苦了。
  慕容遥自然理解成韩曜身份有问题,她害怕腹背受敌,又怕他害了他们这一行人。
  ——谁说妖族都是冷血残忍之辈?
  他心中生出几分暖意,摇头道:“我无权让他回去,师叔不必担心,他既然——想来现在也不会做什么。”
  他既然混入了万仙宗,恐怕不是为了杀几个内门弟子?
  他既然至今都没做什么恶事,想来也不会你一走就原形毕露?
  毕竟他们俩还刚经历了屠山地宫,在外人看来,韩曜必然是有机会害她的。
  苏旭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她站起身来,“那师侄切记一路小心。”
  慕容遥颔首,同样起身送她。
  紧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人惊掉下巴的举动。
  慕容遥微微抬起头,英挺冷峻的脸容坚毅决绝,“师叔此行艰难,请带上这个。”
  他伸出手,将那柄古朴雅致、光泽黯淡的长剑递了过来。
  苏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将飞翼给我?你尚未与它契合,你竟敢让我使用它,假如它选了我呢?”
  青年也冷静地回望。
  他的眼眸色浅而泛着流银,像是沐浴日光的河流,水面之下仿佛有什么在汩汩流动。
  “那师叔就是有缘人,理应得到此剑。”
  “得蒙宗主器重,被他赐予此剑,自此数十载,我日夜盼望能与之契合,方不负师祖苦心,至此已成执念。”
  他想了想,又十分认真地说:“其实我早已明白,剑修之道在心而不在剑——若是师叔契合了飞翼,就了却我一桩心事。”
  话说到这份上,苏旭已知道,自己恐怕是无法拒绝了。
  她接过飞翼,顿时感到这仙剑沉甸甸的重量。
  ——飞翼与灵犀这两柄神剑皆以北海玄铁打造,重达百斤,寻常修士单凭肉身力量必定难以挥洒自如。
  苏旭幼时还未察觉,自从十三岁那年丧父拜入万仙宗修行,她体内诞出灵力,肉身也逐渐变得越发强横。
  仿佛是埋藏在体内的妖血因此而彻底觉醒。
  她单手持着神剑,平平稳稳地横端在空中。
  黯淡的剑刃上泛起一丝火焰流光,炽热的气息随之一现而逝,很快又湮灭不见。
  苏旭试了试输入灵力,发现这所谓仙剑并不排斥妖族气息,至少她是可以像慕容遥一样正常使用。
  她询问对方是否还有法剑,毕竟接下来还要靠御剑赶路,否则以寻常金丹境修士的灵力,用御空之术会很容易疲倦。
  慕容遥立刻点头,说自己得到飞翼之前,也曾炼制了本命法器,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始契合。
  法器这东西,并不需要完美契合,只要它尚无主人,任何人都能拿来当跑路工具。
  “好,看来我还要再谢师侄一次。”
  她索性收下,“雍州再会。”
  慕容遥递来传音用的玉简,垂首向她行礼。
  他们自此别过。
  苏旭隐去身形掠出窗外,化作一团火光直冲天际。
  慕容遥自然会告诉大家,她要去祭拜父亲,故此不与他们同行。
  ——她还特意拜托他,不要说出自己去了哪里,以防韩二狗跑去找她,毕竟这并不只是托词,她确实是要去一趟益州。
  只能希望谢无涯不要连他在何处收自己为徒都告诉他心爱的小徒弟。
  益州在荆州以北,雍州又在益州以北,并不需要绕太多远路。
  只是父亲被安葬在凉月城郊外的陵园,凉月城在益州东部,慕容遥一行人应当是直接从益州中西部穿过,所以她也不怕自己在城内外逗留会遇到他们。
  赶路期间,她想也没想就将飞翼丢进了乾坤袋里。
  ——什么?仙剑通灵值得被尊敬?
  慕容遥尊敬了这把剑几十年,日日夜夜不是背着就是抱着,从来不敢揣起来,也不见他被承认。
  再说,苏旭本来也没处心积虑想被飞翼认可,她甚至并不怎么需要武器。
  若是她当真陷入困境,只消让体内灵力爆燃,使出屠山地宫里那一招,连附身于教徒的古魔都要败退,区区一些狐妖算什么。
  两日后,她进入了凉月城境内。
  益州本在荆州以北,理应相较凉爽些。
  然而甫一落地,她就听见几个推着车的农夫,正扯着衣服抱怨这日热得过分。
  苏旭与他们擦肩而过,找地方换了身素服。
  凉月城西郊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山,山脚蜿蜒着一条玉带般的长河,水畔绿柳轻垂,影影绰绰的树荫之下,依稀可见一道斑驳松动的木板桥。
  长长的木板桥横过水面,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尽头有两道人影,一坐一立。
  他们遥遥回首。
  陆晚率先跳起来,“祝贺师姐得偿所愿,手刃仇人,嘿,恐怕先前王云儿所见的六尾狐就是幽山君了。”
  “反正他是不能再去任何地方逛窑子了。”
  苏旭给他打了个招呼,“老七先前查到了什么,竟非要当面告诉我,说吧,我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
  银发青年微微叹息,“大师姐要我去查玉桂仙君的事,我特意去了一趟雍州陆家,即她的老家。”
  苏旭先前得知玉桂仙君和父亲早年相识并私奔,后来她又甩下父亲卷走盘缠一个人跑回家。
  在这整件事中,她对那女人的印象恶劣,来源于两点,一是带走所有钱财,二是当着阖族的面将父亲称作废物——她那些话恐怕还流传出去,否则秦家人又怎会得知。
  想到这位仙君如今也算功成名就,指不定还被多少人当成改邪归正的楷模。
  苏旭简直要吐了。
  当然,虽然几率不大,但若是父亲做过什么对不起那人的事就另说。
  “他们家对玉桂仙君的事讳莫如深,我催眠了几人甚至都得不到答案——按他们的年岁和身份应当知道那时的事,然而他们确实不知道,仿佛是被某种手法洗去了记忆,他们只知晓族中出了一位天才如今拜在碧游仙尊门下,陆家在雍州的地位亦是水涨船高。”
  苏旭皱眉:“她难道还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何昔沉默了一下,“后来,我找到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总算问出些有用的。”
  玉桂仙君闺名月婵,是前任家主的嫡幼女,因为生而天灵根,自小千娇万宠长大,族中对她有求必应,只有一样,她的婚事不能自行做主。
  十六岁那年,她在城中邂逅了一位苏家少爷,她的父母听说那人是五灵根,顿时让她绝了念想。
  谁料不久之后,她竟逃出了家中,连带着那位苏少爷也一同消失了。
  “那老仆说,像是他们这样的世家,哪怕相隔千里,都有秘法寻得族中子弟,所以小小姐虽然跑了,前任家主却依然知道她在何处。”
  何昔停了停又道:“他说,小小姐为了避免别人怀疑,离家时身无分文,苏家少爷倒是带了些银钱,对于普通百姓而言绰绰有余,然而小小姐自小锦衣玉食惯了,必定受不得苦日子,于是家主并未直接将她带回来,只说让她在外面吃些苦,就知道家族的好处。”
  世家子弟自然也有机会得到乾坤袋。
  但他们在修为足够可以出去历练之前,根本用不到那东西,可想而知当年玉桂仙君要么没有,要么有也不敢带上,或是无处搜集银子,总之最后也就两手空空地跑了。
  “老仆又说,没想到,苏家少爷虽然修行方面没什么天赋,吹拉弹唱倒是样样都行,在天桥茶馆说书就能轻松养活一家人,虽然过不上金尊玉贵的日子,但吃苦也谈不上,小小姐也就忍了下来。”
  不过,玉桂仙君能忍下来,她的父母却忍不得。
  陆家派了一伙流氓前去惹事,那些人扮作普通百姓,实则个个都有练气后期的修为。
  他们与玉桂仙君在街头偶遇,假作要去调戏甚至猥亵她。
  她惊慌不已地躲到了苏云遥的身后。
  苏旭听到这里大怒不已,“我爹是年少时服了灵丹才晋入练气境一重的,自那之后修为再没有进境,家族让他服药也是为了延寿!”
  那女人就算无心修炼,好歹是个天灵根,修为绝不可能比他还低!
  何昔一时没有说话。
  苏旭见他的反应,已经冷笑起来,“我爹定然被痛揍了一顿。”
  “我当真不想将后面的事讲出来。”
  何昔叹了口气,“大师姐听了切莫发怒,这毕竟是苏前辈的安息之地。”
  他和陆晚与大师姐的关系最为亲密,对后者的脾性也尤为了解。
  她从不是什么好性的人,一半时候在装,一半时候只是对许多事不在乎,一旦被触怒则后果不堪设想。
  苏旭其实也差不多能猜到那都是些什么屁话,但她还是不想放过这些细节,“你说吧。”
  苏家少爷被打得很惨,几乎去了半条命,若非他好歹是练气境修士,必定是缓不过来的。
  然而,在他缠绵病榻、重伤未愈之时,那位陆家小姐却毅然决然地走了。
  她还带走了所有的钱财。
  ——因为买了城中的房子,他们也并没有太多闲钱,剩下的全都被她当成路费了。
  “他们那会儿在扬州,距离雍州太远了,所以她还将家中的下人都发卖出去,以换得更多银子。”
  何昔低声道:“老仆说,本以为苏家少爷必死无疑,没想到,他竟然活了下来,在没有人照料的情况下,当玉桂仙君回到陆家听说了这件事,她方想起来,苏少爷之母王夫人出自丹修世家,想必是给了他一些灵丹妙药,她还十分生气,因为对方竟然将这件事瞒着她。”
  苏旭面沉似水,“她是否又回去找我爹了呢。”
  “彼时苏家的几位少爷小姐争夺家主之位,却发现王夫人曾留下的一味神药,唤作金萝神元丹的,莫名消失不见。”
  于是,玉桂仙君又回了扬州,她是被父母御剑送过去的,并带了一众陆家修士,去见已然伤愈的苏云遥时,却是孤身前往。
  前任家主夫妻就在墙外,听着他们的女儿质问苏云遥为何藏匿了丹药,后者回答说那是因为她并未受伤,那药若是轻易拿出来,容易引得他人窥伺。
  后来,她又向苏云遥说起苏家的斗争,只说他的兄姐们迟早知道神药在他手中,届时定然会招来祸患。
  苏云遥似乎沉默了许久,终究是将金萝神元丹拿了出来。
  他说自己无用,浪费了她的大好青春,这东西权当补偿,日后各走各的路,两不相欠。
  玉桂仙君回家后,才有了当着阖族面起誓、说与苏云遥那五灵根废物恩断义绝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