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破浪 > 科幻未来 > 刺局(出书版) > 第5节
  齐君元是抓住铜钟巨响后的刹那时机跃出了魁星桥的桥栏。
  他最初的计划是过了魁星桥,赶到桥那边街头第一家的鞭炮店,用“怀里火”引燃鞭炮,造成第二次混乱,从而甩开铁甲卫逃离三桥大街。但是意外出现的那双杀气逼人的眼睛让他晚了一步,另外,他也没料到会一下涌出那么多封锁三桥大街的官兵和铁甲卫,这突发情况让他已经无法及时到达鞭炮店。所以他临时改变计划,决定重新回到磨玉转轮那里。一个刺客刺杀之后依旧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是别人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无法想象便没有可能,没有可能也就没人会认为原来位置上还站着刺客。
  于是齐君元立刻左右腿交旋,腰部摆力,由下落改为侧荡,将身形强落在岸边探出水面的柳树上。脚刚沾树,索松钩收,然后衣袍一掀反穿过来,换成了另一种颜色。钻出树枝,沿树干纵身上岸,上来时随手抓了几片嫩绿树叶,在手中搓出些绿汁,往脸上抹了两把,顿显出一脸贫拓菜色。当他再次走到磨玉转轮旁边时,不凑近细看已经根本认不出原来的他来,更何况这街上没什么人还记得他原来的容貌。
  这番电光石火般的行动没一个人注意。刚刚是铜钟巨响,接着是户部监行使被刺,街上已然是一片混乱。而魁星桥上试图擒住齐君元的两个持刀铁甲卫则在桥底寻找,然后又到对岸寻找,根本没想过他还会回到上桥之前的位置。
  当齐君元走回磨玉转轮旁边时,街面已经极为嘈杂。但嘈杂并不会影响到齐君元对一些细节的观察,站在原来的位置上,眼中所见给他很多提示,让他灵窍突开,悟到了一个关键的突破点。突破点就是为什么在铜钟响起的瞬间,躲在暗处威胁自己的眼睛会突然消失?这是一个反应,一个高手的反应。而高手会做出这种反应,那是因为他距离突然巨响的铜钟很近。另外高手在这种突然出现的巨大声响下,他的表现肯定有别于平常人。
  街上已经涌入了大批的兵卒,整个场面变得更加杂乱。齐君元已经走到了玉石店磨玉师父的旁边,那师父竟然以为齐君元是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见涌入大批兵卒,还好心地要拉齐君元一起到店里躲一躲。
  齐君元只对磨玉师父微微笑了笑,然后便转身朝向街的另一边,他要从铜钟的附近将威胁自己的眼睛找出来。
  只用了一个气息回转全身的时间,齐君元就把思绪整个梳理了一遍。那个极具危险的眼睛之前一直都没有出现,却是在自己将要逃遁之际出现了,并且很肆意地暴露出毒狠、凶杀之意。很明显,这是要阻止自己逃遁。
  如果拥有那目光的人没有看出自己所布的杀局,那么阻止自己逃遁的目的应该是想逼迫自己拼死执行刺活,而且他似乎并不在乎最终刺活是否能够成功。如果那人已经看出自己所布的杀局,那么他的意图就是让自己陷落难逃。但这样的话就更加难以理解,自己被抓被杀,似乎对任何人都不存在实际意义。
  这人会不会就是向官府透露自己行动的人?凭他用目光盯住自己、震慑自己的凌厉气势,可知此人的道行要发现同一双塌鞋在几个时间走过大街并非难事。可既要自己不放弃刺活,又向官府通风报信,难道就是为了看场刺杀的表演吗?
  齐君元的目光落在琴案上,落在琴案上的古琴上。乐器店门口离铜钟很近的就是这琴案。
  齐君元记得自己最后是很清楚地听到铜钟袅袅余音的,很纯净的余音,没有丝毫杂响。不但没有杂响,甚至于整条街出现了刹那间的静止,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凝固。那一刻,只有铜钟的余音久久回荡,不曾被丝毫的异响搅乱。
  这种情形似乎是很正常的,但是当齐君元看到这古琴时他知道这种正常必须是建立在一个不寻常的前提上。前提就是此处必须有个心静、气沉、手稳的高手。这高手可以在暗中以绵绵不止的杀气震慑住自己,让自己心不能释,身难轻动。也可以在遭遇到意外惊吓时下意识地回收气势以求自保。但他更可以在回收气势的同时,敛气静心,沉稳出手。这样才能将正在弹奏的琴音稳稳收住,不留丝毫异声去影响铜钟余音。
  归结所有条件便很容易地得出结论。所以齐君元接下来盯住了一个人,乐器店门口的奏琴先生。然后脑子里马上闪过又一个结论,奏琴先生可以整天眼观大街,发现同一双塌鞋在几个特定时间段里来回走过,或者他根本就不用眼睛看,只凭琴音的分割归类,就能听出塌鞋走过的声音。向官府告密的也可能就是他!
  奏琴先生也正盯视着齐君元,不过眼中少了毒狠、凶杀之气,却多了讶异警戒之意。此时虽然他们两个之间有好多人在来回奔窜,但人群的缝隙依旧可以让他们相互交流目光。当然,这两个人绝不会只满足于目光的交流。身形轻动,袍袖微摆,双方几乎在同时出手。出手的武器都是极为细小隐蔽的,齐君元用的是细索儿系着的一只小钢钩。奏琴先生则更加简单,干脆就是一根细若不见的线头。
  两件不像武器的武器在人群的缝隙中碰撞。只有对决双方知道此番碰撞的激烈,而周围那么多人都没有发现这一次会要人命的交锋。齐君元的钩子被逼落在地,落地回收之际,钩子将街面铺石震出一道裂痕。但落败的却不是齐君元,奏琴先生的那根线头也同样被震落在地,也同样将铺石击出一道裂缝。而且在回收的时候线头翻转势头难控,只能顺势甩入墙面和大鼓的夹道里,余劲将巨大的鼓面抽切出一条细长的口子。
  双方没有来得及第二次出手,因为大量兵卒也涌进了大街,他们分别都成了兵卒们追逐控制的目标。
  奏琴先生显得很怕兵卒,缩着身子往大鼓后面躲,连带着拖扯他的兵卒一起进了大鼓后面的夹道。人似乎没有在夹道中停留,奏琴先生紧接着就从大鼓的另一边出来,但拉扯他的兵卒却再没跟着出来。
  齐君元眼见着奏琴先生摆脱兵卒,沿着街边店面前的廊檐快速往步升桥那边走去。经过猪肉铺子时,他随手从案台上拎起两只猪尿泡,然后边走边脱去外衣。除去外衣后,里面是紧身衣物,有水行靠带抹肩拢背,收腰束胸。虽然里面的衣物仍是男性特征,但齐君元已经确定刚刚和自己交手的是个女的。女的可以装扮成男的,如果会弹琴的话,当然还可以装扮成奏琴先生。但不管怎么装扮,女性的身体特征和味道是很难掩饰的,这也是易容术中女易男的最大缺陷。
  不管是男是女,齐君元都不想把这个目标给丢掉了。他觉得这个人的出现似乎藏有许多隐情,如果不把其中缘由弄清楚,自己恐怕还会有其他危险。而当他确定那是个女的后他更加不愿舍弃,因为他的第二个任务就是从瀖州带走一个女的,而且是个很会杀人的女的。这两点,那个假扮奏琴先生的女子都符合。
  子牙钩
  要想追上去,就必须摆脱控制自己的兵卒。所以齐君元也装作很害怕的样子,转身就往磨玉转轮的水槽边躲,并且抱着脑袋蹲在另一侧的槽柱下。兵卒追了过来,弯腰去拽齐君元,却猛然往前一个扑跌。然后只见齐君元抱着脑袋从水槽后面老鼠般逃窜到对面乐器店门口,而那个拽他的兵卒直到卜福砍开水槽时才再次出现。
  逃窜到乐器店门口的齐君元也缩到大鼓后面,那夹道里有个兵卒靠着墙直直站着,只是脖颈已断、呼吸全无。此时街上已经全是兵卒,齐君元不要说追上已经到了步升桥边上的女子,就是从大鼓后面出来溜达个三四步都难。而且就算他缩在大鼓背后不出来,用不了多久,他和身边死去的兵卒就会被发现。
  这种情况下,能在街上自由行走的只有官家人和兵家人。所以他迅速换下那死去兵卒的衣服装备,将自己的衣物和那死兵卒从鼓面上的口子塞进鼓肚里。然后他从容地大步赶到步升桥那里,可他看到的只有桥下一道微波快速往瀖州西水门的方向流去。
  “好招法!好筹算!”齐君元不由地心中暗自感叹。
  铁甲卫和官兵都以为齐君元从魁星桥入水了,所以对这里的水面严加搜索。而步升桥下却没一个兵卒专门查管,那女子可以很轻松地由此入水。肉店门口拿的猪尿泡可以用来存气,然后在水下换气,这样不用出水,就可以从这里直接潜到水门。齐君元之前有过了解,瀖洲城就算现在已经闭关,那几道水门却是只下栅不落闸的。因为水门落闸会截流,此时是午时,午时截流,而且是州城水道,在风水上叫断龙,是皇家和官家的大忌。而水栅落下不会截流,却一样可以阻挡水上船只,以及水下潜游的人和大水兽。但是水栅的钢条对于离恨谷的谷生、谷客来说简直形同虚设。只需利用“湿布绞”、“楔扣带”等招法器物,将左右栅条稍拉开一些,然后利用身体和气息的控制,就能从扩大后的栅格中钻过去。
  齐君元真的晚了一步,此时兵卒不但围住了三桥大街,而且还有二道防、三道防围住了三桥大街外层的街巷,以防有人从店铺后门、窗户或其他地方溜走。即便是齐君元有身兵卒的行头,要想贸然逃出还是不大容易的。
  围堵方式无懈可击,按理说就是只蟑螂都很难逃出。但是那些军营的兵卒却是良莠不齐,从他们身上找些缺口出来倒并非难事。齐君元凭一身行头转到后街,然后只是往房屋顶上的瓦面丢了两块石头。那瓦面上石块的滚动声马上把这些兵卒骗开,让他轻松几步就进入到纵横交错的巷陌之中。
  瀖洲城的城墙同样挡不住齐君元,铁钩细索可以很轻松地将他放下去。问题是闭关以后的城墙上布满兵卒,他非但没有可以将自己放下的位置,就是想混上城墙都很是危险。
  但齐君元最终还是出了城,而且是随送火貔令的传令校一起出城的。在听到呼唤开城的军校说要去临荆县急调神眼卜福后,他便决定与这队军校同行。因为此时齐君元基本已经确定,自己追踪的那个目标也就是自己这次要带走的人。“露芒笺”上提到过,需要带走的这个女子在临荆县有个私仇要了。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明白了那目标为什么会阻止自己逃遁,一定要逼迫自己做下刺活或造成骚乱。其目的就是要将临荆的大捕头神眼卜福给调出来,这样她才有把握解决自己的私仇。
  火貔令是加急必达令,必须送达而且要在最快的时间里。为了防止途中发生意外,除传令校尉外,一般会有六个刺史府弓马快骑相随。这队人马到城门口时还是七个人,出城门的时候却变成了八个。
  城门关闭的时候,一个守护城门口垛墙的兵卒在问自己的同伴:“是我眼花看成双影了吗?最后那一匹马上怎么好像骑着两个人,而且像是城门洞里过了下就多出来的。”
  “别瞎说!你莫非见到‘贴背鬼’了?(贴背鬼,传说中贴住别人背部不放,摄取生人阳气的鬼)”同伴情愿相信有鬼,也不愿承认多放出去一个人。
  而一路快马狂奔的传令军校也根本没发现自己这些人中多出了一个。进临荆城的时候,一个弓马快骑在城门口栽落马下,摔断脖子而死。但收敛其尸体的仵工却觉得这军校应该是死了好几个时辰了。一具尸体竟然一路快马从瀖州来到临荆,这事情却是他不敢想也不敢说的。
  齐君元在离城门还有一段路的时候下的马,步行进城时他看到有人在安顿那个被他拗断脖子并且陪他共骑一路的尸体。
  进城之后,齐君元很快就在县衙附近再次发现自己追踪的目标。而当他看到青衣女子在巷子里听辨奔马声响,然后往近营巷而去时,便知道这女子已经计划周全,只待实施。
  齐君元又出了临荆城,在北门外等着。他知道自己要带走的人肯定会来,不管计划实施成不成功,这女子都会从北门逃离。因为往西是西望河草庐渡,有兵营据守;往东是回头路,说不定还会撞上发现蹊跷及时转回来的神眼卜福。往南是开阔平原、驱马大道,这环境少有掩护,一旦被马队追拿逃遁无路。只有这北面,出城就进山,一旦进山便如同龙归大海鸟入林了。
  齐君元还没有等到自己要等的人,却等到一个也是来等人的人。这是个外表朴实、面相秀气的年轻人,衣着装束像是个落拓的书生。但齐君元却感觉得出那人身上挟带的气相很是猥琐,眼神间带着奸魅之光,举手投足有种影子般的恍惚。于是立刻断定,这是个比鬼还像鬼的人。
  齐君元偷偷避开那个年轻人,躲在一旁静观此人有何举动。在别人没有觉察的状况下窥探别人在干些什么,其实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这个年轻人果然比鬼还像鬼,他在山道上布下了一个兜儿(刺客行当将在一定范围内布置杀人器具刺杀、猎杀别人的布局叫兜儿,就和兵家的“阵”、计谋家的“局”、机关暗器行当的“坎”意思差不多。兜儿有正兜、反兜、明兜、暗兜、活兜、死兜,等等,困人的兜叫锁兜,杀人的兜叫绞兜。而兜中所设的各种器具则叫爪儿,爪儿的种类就更多了,根据设置和功用特点,可分为见血要命的血爪、将敌活捉的扑爪、伤人半死的叫皮爪,还有毒爪、抖爪、勾爪,等等,作用各不相同。)。
  年轻人的这只兜儿是十种“阎王殿道”之一的“剥衣亭”。曾经也有人说这“阎王殿道”属于奇门遁甲,其实不是,它应该还是在器物运用的范畴内,不具备奇门遁甲的玄妙之理。
  据说这技法的最早雏形为三国时的“幻相琉璃孔明灯”,这在晋朝东泰人安徵晨的长幅画册《前朝妙器集说》中有过收录。那画册中画了高悬的一盏灯笼,然后从灯笼里照射出大片山水的画面。由于缺失文字史料的记载,如今已无法考证其运用的真实原理。但按画册中简单旁注推测,应该是利用水晶之类的材料将小的画布、画绢折射放大,然后辅助水气、雾气营造的一种虚假环境。
  为了知道年轻人最终的意图并将其置于可控制的状态,然后又能保证自己可以把要带走的人带走,所以齐君元契合了“剥皮亭”的伪装在外围又下一个“天地六合”的兜子。这兜子中一共有十二只爪儿,都是先启后击的机栝设置。什么意思?就是在一个范围中,进入时的触动只是启动机栝并不伤人,但到了再要出去时,那些已经被启动的机栝却是会毫不留情的,个个瞬间都变成了血爪。
  “天地六合”看似很简单,为天六合、地六合两面六角交叉相对,十二个机栝就布置在十二个角上。但其真正厉害之处却是在这些先启后击的机栝上,机栝名字叫“子牙钩”,是谁发明的已无从考证。不过唐代无名氏诗作《仙力》中有:“……戟放霓光射九斗,难受子牙愿者钩……”,诗中的“子牙愿者钩”就是这子牙钩。子牙钩很小很细,但奇妙之处是能直能弯。其原理是每根钩针都有多个关节设置,而每个关节的制作采用的全是魔弦铁。
  在南宋之前还可以从渤海湾外的海礁上找到魔弦铁铁石,烧练后可得魔弦铁,其特点是极具弹性和韧劲。这在《北海志》中有记载:“奇铁,外海礁黑石炼煅,其力如弦。”所以只需用这种魔弦铁外加一个简单的收放装置,便能以强力弹射。
  子牙钩上有多个关节,每个关节都是收放装置。所以弯曲之后积聚的弹射力无比强大,弹射激飞的过程中,能够撞石破木,不惧硬甲。子牙钩的布设方法也很方便,只需将细长直钩放在适当的位置上,针尖所指便是射出方向。然后不管走入之人碰到了钩子还是钩子后面的无色犀筋,都能将钩子启动到弯曲状态。而当再次发生触碰时,钩子便弹飞而出,直插或横陷入落兜之人的身体。而钩子后面的无色犀筋,在子牙钩强势弹射力的作用下,可以将飞射过程中的石子、树枝、树叶等物带动飞射,同样能达到杀伤力道。
  鬼一样的年轻人看到青衣女子进入了兜子范围了,于是在控制位布设最后的惑目气雾。这时齐君元看清了,年轻人只下了惑目的招数,没有在假象后布爪子,也没有选择最有利的位置准备出手攻击。所以他布设的只是个扑兜,不,连扑兜都算不上,最多才到蒙兜的程度。不过齐君元同时也看出此年轻人虽然外貌朴实,但心里却有些龌龊。对付一个女子偏偏从十个“阎王殿道”里选用个“剥衣亭”,其中不免存有淫亵意味。
  青衣女子之前一直都没发现身处的危境,直到齐君元利用连珠声筒将试图纵身逃出的她喝止,她才觉察到自己已经被要命的东西锁定了。这倒不是齐君元的机栝布置得太过隐蔽,而是“剥衣亭”的假象和掩饰给了青衣女子很大误导。
  而青衣女子被喝止不能动后,布设“剥衣亭”的年轻人也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危险和尴尬。他所处的控制位也在“天地六合”范围内,刚刚在到那位置上布设惑目气雾时,他也启动了子牙钩机栝。所以也一样陷在了自己完全不懂的兜爪之中无法脱身,而且动作稍大,就会像“剥衣亭”上的肢体一样颈断肚穿。
  无论误导也好不懂也罢,两个人的表现让齐君元确定这两人虽然身具高超的杀人技艺,但实际的江湖经验却非常欠缺。他们应该都是没有做过几趟刺活的雏蜂,特别是那个青衣女子。
  “我知道你是谁了!”这时,青衣女子突然发出一声喊。
  第三章 鬼蜮幻相
  鬼党人
  这一晚的瀖州城终于平静了,三桥大街的兵卒全部撤了。虽然没有抓到要抓的人,但找到不少线索。
  刺史府后堂灯火明亮,但宽大的厅堂中只有三个人。厅堂外面倒是人数众多,有站立好位置朝四处警惕观望的带刀护卫,也有来回走动的流动巡哨。刺客没有抓到,意味着危险依然存在。不管在什么地方,哪怕是重兵守护的刺史府,都绝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个无法揣测的对手,一个决意要杀便无可阻挡的对手。
  瀖州刺史严士芳已经决定这几天将顾子敬安置在刺史府里。即便城防使万雪鹤多次提出要把顾子敬安置在都督府,这严士芳都咬紧牙没有答应,只是让万雪鹤多派人手到刺史府来加强保护。这是因为刺史府里有个只有他知道的暗室,真要到了万不得已时,他将顾子敬带入那里面应该可以躲过刺客的攻击。
  说实话,严士芳和万雪鹤因为顾子敬被刺这件事情已经把所有血本都下了,那万雪鹤甚至将押运税银的快弩队都调进了刺史府。因为顾子敬要是在自己的辖区出了事,那他们两个人的全部身家搭进去都不一定扛得住。
  顾子敬的确只是个从五品的户部监行使,但这只是他在瀖州的身份,回到皇城金陵他就完全是另一番情形。在金陵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官员,但没有几个大官不怵他。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南唐皇帝元宗李璟的密参之一,也就是外放供职官员嘴中所谓的“鬼党”。他们专门替元宗到各地暗访民情、官情,然后一则奏章便可以罢一方官、要一族命。
  不过顾子敬到瀖州城来的目的似乎和以往那些关于民情、官情的任务不一样。首先不是暗访,而是托了一个户部监行使的名头来的。其次他这次承担的职责的确应当是由户部官员来做的,只是有特别的原因,元宗才会派他前来。
  顾子敬这次到瀖州要做的事情看似简单,其实极其不简单,几乎是将一个烧红的铁球扔在了他的怀里。
  这个任务是从来往船只的装载量和市场交易量来判断现有过境盐税、粮税是否合适、能否提高,提高到何等程度才能迅速增强国力。
  利用现有的地理位置,加收出境、过境的盐税、粮税是宰相冯延巳提出的。但提出之后立刻遭到很多官员的反对。本来这事情元宗李璟做个主说行或不行也就算了,偏偏户部侍郎韩熙载当殿与冯延巳辞色俱烈、争辩不下,让元宗左右为难下不了决定。
  韩熙载的说法元宗听着也非常有道理。他剖析了提税之后会让商贾、运夫负担变重,市场出现混乱和恐慌等多种不良影响。而这些影响转嫁之后便是产出者和食用者的利益受损,周边国家户部财入亏负等更大弊端。这会导致邻国政权和黎民百姓仇恨南唐李氏皇家,迫使邻国对南唐政权心怀叵测,甚至立刻就会干戈杀伐,老百姓被逼无奈,便与官府敌对,冒险行不义财路。
  冯延巳则认为所提税率为过境和出境税率,对自己的国民没有影响,然后在增加本国财力的同时削减了邻国财力,这样一些穷兵黩武的邻国便不敢对南唐轻举妄动。此举还可以迫使一些有实力的大国增加军费支出,军用储备量下降。这话让元宗也不由地频频点头。
  这两人一个不服一个,一定要辩出个谁对谁错才行。那韩熙载官职虽然比冯延巳低几级,但李璟还是太子时他就是东宫秘书郎,与李璟朝夕相处,情谊笃厚。而这冯延巳不但是宰相,谄媚奉承的一套也是别有功底,很得李璟信任。这手心手背都是肉,李璟谁都不忍割一刀。所以决定还是以事实说话,先遣户部查算税率是否合适,有没有调整的空间,还有调整后的获利会达到多少,以便权衡利弊做出决断。
  此决定一说冯延巳马上阻止,说是韩熙载本就是户部的,从户部遣人肯定会帮他说话,得不出真实数据。于是李璟只能把鬼党中的顾子敬给派遣出来。这样的安排冯延巳还是很满意的,因为他和鬼党成员的关系一直不错。而顾子敬在金陵置家时得到过冯延巳的关照,所以冯延巳与顾子敬的关系相比其他鬼党成员还要更加亲密些。
  但即便关系再好,顾子敬还是不能太过偏向。毕竟他是要对元宗李璟负责的,自己的饭是李璟赏的,脑袋也是提在李璟的手里。另外,韩熙载的背景别人不知,他在鬼党岂能不知。这韩熙载看着官职不大,其实不但是元宗最信任的人,而且掌握着南唐的秘密力量。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掌握着南唐的间谍特务组织。这样的一个人更是得罪不起,他要心中不顺,可以在一夜之间让某个人的脑袋离开身体到千里之外。而冯延巳是当朝宰相,又能放低身份和自己交好,更是不能得罪。所以三方面盘算下来,他到瀖州真就像抱着个烧红的铁球来的。
  顾子敬算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填词、写诗、做文章都是绝好的,但对元宗这次委以的任务却是门外汉。因为做这件事需要有多年的抽税经验,并且还要通过巡查暗访、市场推断,以及繁杂计算,不是填词、写诗那么简单。这也是顾子敬为什么会在瀖州城待了近半年都无法回去皇城交差的主要原因,他既然没能力得出准确结果,便寄希望于朝里两位大员能就此事和解,协商个妥善办法。或者元宗等得不耐烦而当机立断做出决定,这样就免了自己还要向朝廷提呈此行的结果。
  其实以往鬼党办事并非十分严谨,如果此次元宗委派的是其他事情,他顾子敬完全可以随便下个结论糊弄一下元宗和那两位重臣。但国家税银征收的事情可是非同小可,关系到国力的强盛、皇家命脉的兴衰。所以就算砍了他顾子敬的脑袋,他都不敢马虎行事。
  近几年来,南唐的经济渐衰,远不如开朝立国之际。对闽对吴越的几场大战争劳民伤财,亏损了的元气始终没法缓过来。楚国皇帝马殷死后诸子夺位,为搜敛财物招买兵马便效仿西汉盗墓之风,挖掘古代厚葬之墓取其中陪葬的金银宝物。后来听说真的挖出了两个大宝藏,其中财宝金银无数。元宗闻讯眼红,遣大将军边镐突袭楚国,其真实目的就是为取得两个宝藏的财物充实国力。占据楚国之后却发现,所谓大宝藏只是马家几子虚张声势、蒙骗兵卒、恐吓对方的把戏。但既然要拿下楚国,此行目的就不能落空。于是边镐立刻在楚地强征重税,搜刮民脂民膏。结果此举引起楚地百姓反抗,纷纷归附支持刘言反攻南唐大军。失去百姓的支持,粮饷全无后续,边镐只能迅速退回。所以这一趟对已然负担沉重的南唐国库来说,又是一次费力、费钱,不讨好的结果。
  “严大人、万大人,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你们怎么看?我平时里与人和善,从未欺人害人,不该有仇家对我下此杀手啊。”顾子敬摇头晃脑地表现出一副非常不可思议的样子。
  严士芳和万雪鹤对视一眼,都心说你们这些鬼党的人欺上瞒下,坏事没少做。就算有少数成员没有故意做坏事,但失察、独断独行、误解误会导致的冤案错案还是不在少数。所以不要说没仇家,说仇家少了都没人会相信。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样说,严士芳赶紧接话:“这肯定是大人行忠良之事被小人忌恨,或是大人明察秋毫、掂偏辨浊,阻碍了一些人的险恶意图。这才招来肖小的恶行。比如说顾大人此番受我皇所托,到瀖州一行的目的,就很有可能会被某些畏变畏损的人阻挠。”
  “你的意思是说这刺杀和我来此地的目的有关系?”顾子敬不太承认这种说法,因为就提税一事发生争辩的是两个当朝的大员。他们与自己无冤无仇,自己所行也是皇上差办,根本犯不着对自己下手呀。况且自己尚未做出最后定论呢,现在就对自己下手岂不是太盲目了吗?
  严士芳沉吟一下问道:“我内防间临杀之前得到一个无名信件,确定有人在三桥大街刺杀顾大人。但我听说顾大人好些日子之前就听闻有人会对自己不利,不知这信息从何处得来?能否从这方面再找找线索,查一下是何人与此事有着极大的关联。”
  “那是我的远房表弟顾闳中发来的书信。我这表弟是个绝好的画师,自小在外苦学,多年未曾相见,可学成回来后一直明珠蒙尘,不能尽显才华。后来还是靠我的路子才进到皇家画院的,所以一直感恩于我。前几日他应韩熙载韩大人之邀,去韩府参加一个赏画的宴会。无意间听到一个宾客提及会有人对我不利,于是赶紧从驿站走快马急件给我报信。我觉得那都是酒多胡言,也就没当回事。”
  “这么说的话,那韩熙载韩大人可就有嫌疑了。”万雪鹤觉得情况已经很明朗了。
  “这话不能乱说,我觉得韩大人本身应该不会是这样的人。但交友不慎、误交凶徒的可能还是有的。当然,也可能是他的朋友神通广大,从什么偏密路子上辗转得到这个讯息。你们可以想象下,如果我最后的决定是不提收税金,韩大人最多争了个面子而已。但如果我确定可以提税,韩大人最多也就失个面子。他是个放纵不羁的豪放之人,不在乎什么虚表。但从另一方面讲,增加了税收,国库丰实、俸禄提升,对他都是大有好处的,他又何必遣人杀我?”顾子敬的推断能如此中准不偏、合情合理,主要是因为他知道韩熙载暗中的身份和职事。
  “不过我被皇上委派到此处来,调查确定税率的调整,这话头我倒觉得有可能是韩大人在宾朋聚会时无意中透露出去的。然后通过一些途径传到会因提税遭受损失的某个邻国,这才派遣杀手对我和张县令下手。这样一则可以阻止我做出提税决定,同时也是对我朝的一个警告。另外,可以突袭临荆,占据有利地形,威胁瀖州,让我朝不敢对通过此处的商货征收高额税金。甚至还可以过临荆直取瀖州,将这水陆扼要抢到,那么出入的商货便由得他们做主。”
  “顾大人睿智,照你这个说法推断,只有利益受到很大损害的人才会对你下手。但提税之后受损的人涉及太多了,小的有商贾、小贩、运夫,大的有周国、吴越国、楚境的周氏,还有南平。”严士芳的分析听着似乎很正确,但其实太过空洞。
  “对了,神眼卜福临走时说那刺客留下的衣服正反面都可以穿,是蜀国特有的,可以一件当两件穿。如果加上可换布套,那就一件当好几件穿。”
  万雪鹤提供的这个信息非常准确,这种可换面换套的衣服真就是五代时前蜀乐师梁乐娘所创。制作这种衣服本来是作为她的乐服的,免得每次陪曲都要携带好几件衣服。后蜀张启为的《壶色弦集》中有:“……当堂转,未及见袒,衣色已更。”就是说的这种衣服。后世还有种说法,说川剧中的变脸技艺,也是从这衣服的原理转换而成的。
  急布防
  “你是说这衣服出自蜀地?那刺客肯定是蜀国孟王所遣。”严士芳几乎是抢着说出这个判断的,但话才出口便已经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也不对呀,我们提高过境货物税金,最没有影响的就是蜀国呀。他们虽然地处偏僻,出入路径艰难。但蜀地自古是天府之国,物产丰富、粮棉多产,境内还自产矿盐。不但可以自给自足,还有多余的拿来与邻国换取其他日常用品。”
  “这倒是真的,影响最大的应该是楚地和南平。这两国不管是从我国采购水盐,还是从其他国采购水盐,都必然要经过我境运输。其次为大周,大周虽然也产少许水盐,但运输并不方便,所以都是就近购买我国淮南一带的水盐。另外,大周地瘠,粮食只产一季,正常时还够国人温饱,一旦遇到战事,那就必须倚靠吴越的供粮和从我国购买。出境、过境的盐税、粮税提高,这几国首当其冲遭受影响。”顾子敬也觉得提高过境税与蜀国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卜福不是说过吗,前往刺杀张松年知县的刺客所用杀器应该是一种产于闽地的蚕丝,刺杀目的和张知县以往的一个仇家有关。现在闽国已被我国和吴越国割分了,我们总不能因为那蚕丝就说杀手是来自闽地的吧。”
  万雪鹤虽是武夫,但也是熟读过春秋文章的,知道国家、兵家之间的尔虞我诈,再加上顾子敬所说的提醒,让他心头豁然一亮:“那件蜀国特有的衣服有没有可能是刺客故意留下的?是要将我们的视线故意引向没有关系的方面。包括临荆的张县令,按卜福所言应该是私仇,只是很巧合地也在此时发生了。如果这样的话那是万幸,但万一真是哪个邻国公遣的刺客,那么接下来的情况就变得万分紧急了。从周边局势上看,刺杀成功后得惠最大的应该是楚地的周氏和南平国。临荆与这两国相接,一旦城防无首,这两国从那里进兵突破,便可直扑瀖州,占领荆湖水陆两道枢纽。瀖州城的刺杀像是个警告,然后留三天让我们有所反应。三日到,没有反应,那张县令的被刺便是用兵前兆。”
  就在此时,前面衙堂连续有“报”字声传来,这是有紧急报章时才会出现的传音入报。
  “可能是临荆那边把情况急报过来了,我出去看看。”万雪鹤听到“报”声后拎甲裙跨门槛急步赶往前衙。虽然他们三个人都守在刺史府等待临荆的消息,但万雪鹤对临荆那边的情况最为关心。如果张松年真是第二个被刺对象,而且没能像顾子敬一样幸运逃脱,那么接下来便可能是邻国兵侵临荆县,疾袭瀖州城。这些都是他万雪鹤统兵守御的区域,若有失职失守,战不死也得提头回金陵。
  严士芳和顾子敬虽然不像万雪鹤那么急切,但都知道这是大事,两人马上在众护卫的保护下也往前衙而来。
  严、顾二人还没到前衙,万雪鹤便已经匆匆地回来,迎面遇到严士芳和顾子敬,远远便连声高呼:“不好了!不好了!顾大人、严大人,临荆县张松年张县令已然被杀,现临荆城一片恐乱。行防营已经直接驻守西望河边,严防邻国军队强渡西望河。另外,临荆城内兵卒、衙役也都上城,准备好了守城器具,做好退守城内的准备。我现在已经派副将陈彬带骁骑营五百骑兵赶过去了。不过瀖州城兵力也不能再散,必须留有足够的城防力量。所以我另发火貔令就近至汉阳大营搬兵,前往临荆增援。”万雪鹤应该是没有经历过大阵仗,遇到这事显得有些慌张。
  “你应该立刻发烽火令到九总,提醒边守军严密防范南平边界。临荆失主,楚地和南平都是有可能乘乱而入的。”顾子敬提醒万雪鹤。
  “对对对!这一忙乱把这给疏忽了。这样,我让左龙营发快舟沿江直上,这样还可以顺带通知到江口和八总的守军,抽调部分赶往九总协助防御。”万雪鹤慌归慌,但所有的布置倒是中规中矩,严循用兵之道。
  “我倒觉得大可不必。试想,如果杀张松年是为了突然越境攻临荆或者绕过临荆直扑瀖州,那么在张松年刚死之时刺客就会有信号发出让己方立刻出兵,等到卜福回去查辨出张松年被刺,然后传书信过来报知情况,这时你再派兵前去已经是晚了。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集中兵力坚守瀖州,同时遣人到邻近的各大营调兵,随时增援。”严士芳觉得自己的瀖州城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一家老小都在瀖州。此时此刻有个用兵高手在的话,就能将严士芳的谬误说法完全驳斥。因为就算邻国出兵突袭,一时半会儿未必就能攻下临荆或者九总。但邻国兵马又不敢困围临荆,然后分兵绕城而过直扑瀖州。因为这样就正好进入到瀖州辖下几处县城和军营的兵力交叉范围,最终只会是水扑沙滩,来势汹汹,去不留痕。
  “我觉得严大人说得有道理。”顾子敬补了一句,他大概是因为自己身在瀖州城中,所以也主张固守瀖州。
  “行,那就听顾大人和刺史大人的,我马上组织人马、器具坚守瀖州。”万雪鹤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那两人的说法。由此可以看出,万雪鹤这个人相当没有主见。他遵循的不是兵法,而是官场之法,这其实是很多用兵者的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