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三官引着他来到界身巷,这条街两边屋宇雄壮,门庭广阔,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每一交易,动即千万,是汴京城最富盛的街巷之一。邱迁家只是小染坊,从未和这里的富商有过交易。
  楚三官走到街左边一间店门前,邱迁抬头一看,是座三层宏壮高楼,丹楹碧瓦,红招锦帘。一丈多高、二尺多宽的雕花招牌上几个泥金大字:谷家银铺。
  “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问问。”楚三官缩头缩脑走进店中。
  邱迁牵着驴子在外面望着,见楚三官走到一个中年锦服男子身边,畏缩缩地问话,那中年男子见到他,似乎有些嫌弃,连着摇头,随即便笑着去招呼一位客商。楚三官呆了一下,转身走了出来,朝邱迁摇了摇头。
  “冯宝和这家有过交易往来?”邱迁忙问。
  “前一阵有过一回,我们两个一起做成的。该我的钱至今也没给我,这贼泥鳅恐怕不愿分我钱,才躲了起来。”
  “什么交易?”
  “这你不必管,”楚三官话语有些含糊,“店里主管说,贼泥鳅再没来过这里。我一时也想不起他还能去哪里,跑了这一早上,我得先回去交差。下午你再来找我。”
  冯赛走到开封府边门的办事公廨,托门吏传信,求见司法参军邓楷。
  不久门吏便出来引他进去,来到司法厅前,邓楷已经走出来,立在廊下等他。邓楷身材矮胖,诙谐随和,和冯赛脾性相投,常和宗室子弟赵不弃等人一起相聚玩耍。
  “你惹出大事了?”邓楷脸上笑着,眼里却有些担忧。
  “嗯。那三桩案卷邓兄已经看到了?”冯赛苦笑一下。
  “才看到,三桩事堆挤到一处,似乎不好办哪。”
  “我来求邓兄给我开具三份公文。”
  “什么公文?”
  “搅扰炭行、猪行、鱼行的那三个商人,已经触犯交易法中的‘较固’‘参市’之律,三桩讼案首先该传问这三人。我得赶紧去寻这三行的供货商,怕他们不信我,所以求邓兄开具公文,证明三人虽未定罪,但已是疑犯。”冯赛刚才已想好了这两条刑律,“较固”是垄断其利、障固其市,“参市”是高下其价、惑乱交易。
  “我也想到了这两条。这个好说,你稍等。”邓楷转身进去,过了半晌,拿着三页纸出来。
  “多谢!”冯赛接过来一看,是官印的文书纸,三份内文大致相似,只是姓名行业不同。第一页上写着:
  今有商人朱广,断拦汴京猪行货源,欲专其利。更高下其价,扰乱交易。已触较固之律、数犯参市之禁。开封府传召问讯,其人畏避隐匿。若有知情不报,视同匿赃庇盗。
  冯赛这才知道了搅扰猪行的那个商人叫朱广,再一看后两个名字,他立时道:“这三人姓名都是假冒。”
  “哦?”
  “邓兄你联起来看——炭行谭力、鱼行于富、猪行朱广。”
  “果然——姓都和行名同音,这么巧?”
  “这应该不是巧合……”
  地下暗室的门打开了,邱菡正在给珑儿穿衣,回头一看,仍是那个猩猩样的汉子。汉子先望了一眼邱菡,随后朝珑儿和坐在床边的玲儿望过来,邱菡觉得那目光古怪,顿时紧张起来,忙用身子挡住了珑儿,一只手不由自主护住玲儿。那汉子却转过眼,侧身站到了门边,让一个人走了进来。
  仍是昨晚那个老妇人,手上也仍端着个托盘。
  她将饭碗菜碟摆到桌上,把邱菡昨晚收拾到一边的碗碟垒在托盘里,转身端出去了。接着一个十来岁的绿衣姑娘走了进来,模样乖巧,一手提着一只铜水壶,一手端着个铜面盆,她扫了一眼屋内四人,似乎有些好奇。但随即便把壶和盆放到门边,将搭在肩上的两方干净帕子搭在壶把上,接着提起马桶出去了。那汉子随手关起门,又锁上了。
  邱菡看桌上饭菜,四碗三脆羹、一笼笋肉夹儿,另有醋鲞、瓜姜、鲊脯、鲜蔬四样下饭菜,仍然十分精细。她又纳闷起来,这些人如此仔细善待,不像是要做什么恶事。她细细回想那猩猩汉子的眼神,乍看起来十分凶暴,但背后似乎隐约有些不忍,甚而还有些不安。难道这些人并没有恶意?但又把我们母女软禁在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姐姐,先洗脸吧。”柳碧拂在一旁轻声道。
  邱菡回头看了一眼,柳碧拂脸上已经全无惊慌,又恢复了常日的清冷淡静。自从冯赛娶进她来,她就是这样,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始终以礼自持。你说不出她的好,却也找不见她的不好。
  邱菡不知道该敬、该羡,还是该妒、该厌,只轻轻答应了一声,走过去提起壶倒水洗脸,心里想:她还知道让先,至少还没失礼数。
  冯赛先回了趟家,家中仍没有任何消息。
  屋子里缺了四个人,顿时空寂无比,全然不像个家了。阿娴、小茗和阿山夫妇都焦忧不已,围上来问询,冯赛强打精神,安抚了几句,便走进卧房。卧房中东西一样不少,整洁如常,但一眼望过去,满屋幽寂,处处冰冷。冯赛不由得呆住,怔了许久,才深叹了口气,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他脱掉身上的脏衣服,洗了把脸,因为要赶远路,选了套深青色衣帽、黑色厚底软靴。穿戴齐整后,他对着大铜镜照了照,虽然脸色疲惫,神情郁郁,但至少清整了一些。
  阿山已经喂好了马,并已洗刷干净。他吩咐阿山四人,好生看家等消息,莫要乱走。若冯宝回来,让他一定留在家里,千万不要出去。随即上马向城里赶去。来到界身巷,刚到巷口,就见小舅子邱迁牵着驴子走了过来。刚才阿山说邱迁已经知道消息,找了巷口的楚三官一起去寻冯宝,看来还没有寻到。
  “姐夫,姐姐她们找见了吗?”
  “没有,我正在四处想办法……”冯赛见楚三官果然在一起,便问道,“楚老弟,多谢你帮着出力,你和冯宝最后见面是什么时候?”
  “都是朋友,谢什么?我有好几天没见他了。”
  “他没说这一向在做什么?”
  “没呢。只听说他发了笔好财,却躲着我们这班朋友,连杯水儿都没请我喝。”
  “改天我好好赔罪款谢你。我还有急事,得先走了,阿迁,这事暂莫跟岳父岳母讲。”
  “知道。我也继续去寻三哥。”
  三人告别,冯赛驱马向南,来到秦家解库的正店。和这街上其他店一样,秦家解库楼店也十分宏壮。冯赛是来寻店主秦广河。
  冯赛替秦广河出过不少力,两人一向十分亲熟。秦广河在西门外汴河岸边有一片大园子,叫慈园。他花了几年时间修造园林,还开凿了一条曲沟,将汴河水引进园中,迂曲流绕几弯,又引回汴河。两处水口都用铁网门拦着,沟内养了许多鲤鱼。他近年信佛,开始吃斋,那些鲤鱼一尾都不许打捞,养得十分肥大,至少有几百尾。
  冯赛走进店里,主管认得,笑着迎上来:“冯二官人!”
  “秦老伯在店里吗?”
  “在二楼斋房里。”
  冯赛惯熟的,便径直上了二楼,来到左边最靠里一间房门前,他知道秦广河每天上午都要焚香诵经,不许打扰。但事情紧急,只能轻轻叩门:“秦老伯,我是冯赛,有件急事相求。”
  半晌,门打开了,秦广河穿着一件素锦长袍,白须白眉,扁胖的脸十分红润。
  “二郎?这么急,什么事?”
  “我是来跟您借一百尾鲤鱼……”冯赛进去后,站着把事情简单讲了一遍。
  “可是,我已经在佛前许了愿,再不杀生。这些鲤鱼送进宫里,都是去送死……”
  “佛祖也曾割肉饲鹰,舍身饲虎。”
  “佛祖是以己之肉,代鸽子性命,疗鹰虎之饥。那些鲤鱼却也是生灵。”
  “佛云:无人我、无取舍、无彼此。秦伯又何必分鱼分我?何况,舍这些鲤鱼,比割您自己身上的肉更加难得、更加慈悲。”
  “一通歪理。”秦广河笑起来。
  “救了这一场急难后,我一定诚心做一场法事,为这些鲤鱼超度。”
  “这也倒好,救你之难,解它们轮回之苦,阿弥陀佛。你自己去园子里捞吧,跟阿方说一声就是。”
  祝德实从没有这么丧气过。
  不过,他面上丝毫不露,臧齐偷运走那库炭的事恐怕终究要查出来,眼下必须尽快和他撇清。从府衙出来后,臧齐问他:“祝兄,怎么办?”
  “能怎么办,赶紧先把宫里今天的炭送去。你我各去寻一千秤。”
  “从昨晚那库炭里运两千秤不就成了?”
  “那库炭暂时不能动。还是各自另寻吧……”他望了臧齐一眼,臧齐暗沉沉的目光也正好逼过来,臧齐自然知道他的心意。但知道又怎样,这时只能各自洗各自的霉灰了。祝德实一直压藏了几千秤炭,就是留着备患。他不愿多言,拜别上马,“午时之前,一定把炭送到内柴炭库,我先赶紧回去寻炭。”
  祝德实在马上细想,说起来自己还是胜了。吴蒙已经被打趴,他买通我仆人阿锡投毒的事还没来得及报官,这一脚再踩下去,他便再难翻身;臧齐自作聪明偷运走那库炭,又买通看院人栽赃冯赛,这回就算能侥幸逃过,也得受些挫磨。至于我和他合谋的事,并无证见,无须怕他攀扯;那个谭力仍是个麻烦,但据冯赛在公堂上说,三天之内他便有办法解除,若真如他所言,自然再好不过。就算不成,也是他冯赛自找罪责、自己打嘴,算是替我惩戒他一回。至于汴河一路的炭,迟早还是要运进京城,只要来,就再不能容谭力放肆。
  他忽又想到一点:回去得吓唬仆人阿锡几句,再许给他些钱,让他到公堂招供时,把谭力也连带供出去,这样就更不必怕那个谭力了。
  想到此,他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来。
  臧齐回到家,立即吩咐昨晚偷运那库炭的仆人古七,赶紧收拾些银钱衣物,乘厢车躲到祥符县乡下你那亲戚家中,一两个月内不许露面。
  古七忙答应着去后面收拾,臧齐又吩咐另两个得力仆人赶紧去炭场,昨晚偷运来的那一万秤炭,今早已经发卖了一多半,还有四千多秤。一个仆人运一千秤送往内柴炭库。另一个处置剩下的三千秤,赶紧运上船,寻个僻静处,偷偷倾倒到河里。
  那两人走后,臧齐关上门,独自坐在书房里,心里仍焦乱不已。刚才古七去收拾包袱时,他暗中吩咐小妾找了两套新的衣裳鞋帽,并拣了十几样贵重珠宝金玉首饰,偷偷塞在鞋子里。臧齐把那包衣物赏给了古七,古七高高兴兴抱着走了。
  臧齐已经想好,再等一两个时辰,就叫家人去官府投状,说古七昨夜窃了些主家财宝逃走。等那三个看炭院的人指证出古七,正好扣到一起,把罪责推到古七身上。至于官府能不能捉到古七,就看古七的运气了。而那一万秤炭,全都清理干净,偷运炭的事也就没有了证据,大致也能推脱过去。只是——自己从来没这么狼狈过,生平大辱。
  最可恨祝德实,昨晚与我合谋,今天立刻闪避,装作万事与他无关。眼下吴蒙再难翻身,自己和祝德实之战,全在汴河一路的炭。他已占了上风,恐怕正在得意。得意最好,得意便有漏子,这一次一定不能疏忽急躁,一定要瞅准他的要害再下手。否则,汴河一路一旦归他,我便永远会被他踩住。
  第十五章
  黄河鱼商
  闭而乱者,以小人道长;通而治者,以小人道消。
  ——王安石
  冯赛赶到梁门外,鱼行那位总管蒋鱼头已经候在那里。
  他先请蒋鱼头找了一条鱼行的船,一起去秦广河的慈园里讨要鲤鱼。秦广河深爱五代南唐画家徐熙山水花鸟的野逸之风,他的慈园不事雕琢,只求萧疏散淡,进到园中,如同步入江南之野。芳树碧草、茅亭木桥间,一道曲水蜿蜒。
  看园子的总管阿方熟识冯赛,听说主家已经答应,便带他们去曲沟里捕鱼。那些鱼果然肥大,每尾至少也有三四斤,大的甚至上十斤。这些鱼平日没人惊扰,都不怕人,很容易就捞足了一百尾。蒋鱼头在一旁看着,睁大了眼睛不能相信,忙吩咐船头儿赶紧送进城。
  宫里今天的鱼危急算是暂时对付过去了。
  冯赛这才和蒋鱼头一起快马向洛口赶去,这一路有一百多里,中间歇息时,冯赛才大致打问清楚鱼行的事。
  汴京一共四条河,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其中汴河分作上游、下游两截。京城的鱼商就分别聚集在这五条河道上,鱼行最大的鱼商共有五家,分占了五河,行首张赐占的是汴河上游,这里上通黄河和洛水,鱼量最大。
  上个月初,汴河上游的鱼忽然断了货,张赐忙派蒋鱼头去洛口查问,却到处找不见往常交易的那些大鱼商。第三天,冯宝引着一个叫于富的商人去见行首张赐,说现今物价全都涨了,鱼也得涨。本来开春后,鱼渐多起来,市面上鱼每斤降到了八十五文,鱼贩卖给鱼行是六十五文。于富却要涨到七十文。
  张赐在汴京做行首三十来年,从来都是鱼贩巴结他,哪里被鱼贩要挟过?当即命家人点汤送客。又吩咐蒋鱼头立即赶去洛口,蒋鱼头到了洛口,寻了半天,才终于找见一个旧识的鱼贩,从那鱼贩嘴里才知道,那个于富去黄河截断了货源,每斤六十五文收他们的鱼。从黄河到汴京,沿途有三个税关,每道关要收百分之二的过税。于富不但替这些鱼贩减了百分之六的税钱,更免去了一百多里路的往返辛劳、三个税关的各种刁难,他们当然无比乐意。
  这样,黄河的鱼全都被于富买断了。
  蒋鱼头忙回汴京禀报给张赐,张赐听后说:“他出六十五文,咱们就出六十八文!”蒋鱼头又奔往洛口,又坐船上溯到黄河,找见了那些鱼商,可是那些鱼商说于富刚又把收买价涨到七十文了。蒋鱼头只得再次回汴京禀报,张赐听了,脸色暗下来,半晌才说:“把那个于富找来。”
  冯宝那两天每天都要来问蒋鱼头,这时见蒋鱼头主动来寻,却忽又托起架子,说于富正在和鱼行其他四大鱼商谈交易。蒋鱼头央求了好一阵,他才懒洋洋答应,让张赐第二天到京城第一名店潘楼见于富。蒋鱼头回去后哪敢说这话,只说于富还在洛口,明天才回来。
  第二天,张赐去了潘楼,到那里时,见于富和冯宝请了十几个唱曲的,挤满了酒间,正在胡拨乱唱、嬉闹调笑。见到张赐进来,于富仍搂着一个妓女,醉醺醺问:“七十文,定了?”张赐只好点头。冯宝便取出已经写好的契书,又请了潘楼的店主来作保,一起签了约。
  自那以后,于富倒是每天都送鱼,但有时早,有时晚,鱼的品种大小也始终没个定数。弄得张赐这边进货的京城鱼商们个个抱怨,不少跑去另四家那里取货。可没过两天,于富又将手伸到另四家,仍是出高价,一家家截断了他们的货源。这样,满京城的鱼全都被于富一人包断,家家都不好过了。
  冯赛听了,心里暗暗诧异。这个于富的手法,竟和谭力操弄炭行如出一辙,想来猪行的那个朱广恐怕也一样。
  这三人名字假冒法相似,操弄商行的手法也相近,难道他们相识?难道我招致了什么仇家,他们一起来报复?所以谭力才指名要我去做交易中人,于富和朱广又偏偏寻了冯宝做牙人?谭力绑架邱菡母女也是为此?
  他一边和蒋鱼头快马赶路,一边回想自己生平所历。他做牙人之初,父亲虽不愿意,但见难以劝止,有一天板着面孔,命冯赛跪在祖宗灵位前,郑重训诫:
  “士农工商,行行不能缺。能自食其力,也算成人之道。尤其这商贾,贸财货,通有无,最是关键,也最能陷溺人。你既然一意要做牙人,便须记住,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商因信而生,事因信而成,人因信而立。我冯家虽然几代穷寒,但从来都尊己敬人,不曾做过什么失信违德之事。四邻故旧都看在眼里,都是见证。你入了这一行,这往后生涯,不论穷通贵贱,这个‘信’字至死不能丢。否则,你便不是我冯家子孙!记住了吗?!”
  “儿子一定牢记在心,绝不敢污损父祖信誉。”
  他当时诚心起誓,但入行之后,才发现商贾最是机诈百变,难得遇见几个守信之人。不过,他生性简率,不爱动心机、使诡诈,觉得累心。即便从利而言,一旦失信,便再难有生意。守信才能有长久买卖。因此,入行十几年,他始终不愿失信,说合交易、签订契约时,也尽力小心,不留遗漏,不让买卖双方失信。
  唯有一次,他在家乡说合一桩茶引交易,由于那时年轻,还缺眼力,没有留意那茶引的期限,几乎害得买家赔尽家产,险些要投水自尽。好在发觉得及时,也幸而追到了作假的卖家,讨回了被骗钱财,赔还给了买家。若说有仇,便是当年那作假的卖家。但他就算记恨,也不至于十几年后才来报复,而且动这么大阵仗,同时搅乱汴京三大商行。
  想来想去,都解释不通,也寻不到更好的原由。不过,他始终觉着,这事恐怕真和自己有关。
  两个多时辰后,他们两人终于赶到了洛口,这时已经过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