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高者狂,才低者吝。能捉在手里的,他都极其珍惜。这汴京城人过百万,每日钱财流涌,更是亿万,他能有的,只有这家店和三个人——妻子,儿子,弟弟。
  然而,妻子和弟弟却让他后心中刀。
  他自小被其他孩童冷落嘲弄,只有弟弟康游从来不嫌他慢或笨,相反,还一直有些怕他,又始终跟在他后边。弟弟体格壮实,若外边的孩童欺辱他,弟弟总会冲上去跟人家打。
  成人后,弟弟去了边关,他一直忧心不已。好不容易,弟弟从边关回来,由武职转为文职。他们兄弟总算团聚,他心里似乎也有了底气和依仗。妻子春惜煮好饭,一家四口围着桌子,说说笑笑,是他平日最大乐事。那种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个稳稳当当、踏踏实实的男人。
  直到有一天,他去后边厨房洗手,猛地看见弟弟和春惜在后门外,弟弟似乎要替春惜提水桶,春惜却不肯,康潜看到的那一瞬,春惜的手正抓着桶柄,弟弟的手则按在春惜的手上。
  两人一起发觉了康潜,一起慌忙松了手,木桶顿时翻倒,水泼了一地。弟弟和春惜都涨红了脸,弟弟忙抓起木桶,低着头又去井边提水去了,春惜则匆匆看了康潜一眼,随即走进来,到灶台边,侧过脸,拿起火钩,弯下腰去捅火。
  弟弟只要回来,总会抢着做些活儿,康潜起初也并没有在意,舀水洗了手就回前面店里了。但坐下后,回想起来,心里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他们为何要惊慌?为何会脸红?难道……他心里一寒,怕起来,忙断掉了思虑。
  晚饭时,三人照旧说着些家常,康潜却明显觉得春惜和弟弟都有些不自在,一旦觉察后,他也开始不自在。只有儿子栋儿照旧不肯好好吃饭,米撒了一桌,被他大声喝了句,才老实了。但饭桌上顿时沉默下来,冷闷得让人难受。
  吃过饭,弟弟并没有照往常住下来,说县里有公事,匆匆走了。春惜倒还照旧,淡着脸,没有什么声响,只偶尔和栋儿说笑两句。康潜心里却生了个刺。
  过了几天,弟弟才回来,第一眼见到,康潜就觉得弟弟目光有些畏怯,像是在查探他的神色。他心一沉,那根刺似乎活了,开始生根。弟弟是相当聪敏的人,当即就觉察到,目光也越发畏怯,甚至不敢看他,也不敢看春惜。
  原本和乐一家,就此有了裂隙。
  墨儿牵着琥儿进了院门,仍在苦想从外面闩门的法子。
  琥儿闹着要他陪着玩耍,他却充耳未闻,走到堂屋门口,从外面关起门,又打开,再关起,再打开,反反复复,却想不出任何方法,能从外面将里面的门闩插上。
  琥儿手里拿着个玩物,一只竹编的螳螂,拴在一根细绳上。他牵着绳子不断地甩,嘴里喊着:“飞,飞,飞!”墨儿再次将门打开的时候,琥儿将竹螳螂甩进了门里,墨儿却没留意,又一次关上了门。
  “二叔,我的螳螂!”琥儿拽着绳子嚷起来,竹螳螂卡在门缝里扯不出来。
  墨儿却忽然一惊,顿时明白过来:细绳子!细绳可以拴住门闩,从外面拉扯着插上!他忙俯身在右半边门扇上细看,中间两块木板间有道细缝,这就足矣!
  “琥儿,你这细绳借给二叔用用。”
  “你要做什么?”
  “一件极有趣的事。”
  “好。”
  墨儿将竹螳螂的细绳解了下来,打开门,将细绳一头紧紧扎住门闩横木的前端,另一头穿过左边木插口,从门板细缝穿了出去,让琥儿在外面牵住。而后自己蹲下身子,从细绳下钻出门去,起身从外面关好两扇门,扯住绳子往外拉,门闩果然随绳子移动,插进了插口!
  就是如此!康潜家的后门虽然没有这种板缝,但门板上有几个蛀洞,其中一个似乎正在门闩的旁边,正好用。
  心头重压的阴云终于裂开一道亮光。
  “琥儿看,门从里面插上了!”
  “我也要玩!”
  “好!”
  墨儿刚说完,却发现另一个难题:门虽然从里面插上了,但绳子怎么解下来?
  琥儿在一旁嚷道:“门插上了,咱们怎么进去?”
  又一个难题。
  墨儿苦笑着跑到厨房,找了把尖刀,回来插进门缝里,一点一点拨开了门闩。他看了看门缝两边的门板,自己在康潜家所设想没错,刀刃果然在门板上磨出了一些印迹。那个劫匪不是用刀拨开后门的。
  “该我玩了。”琥儿抓住了绳头。
  “先别忙,等我进去。”
  答应了琥儿,只好让他也玩一次。他钻进门里,关上门,琥儿在外面拉拽绳子,虽然琥儿年幼,没什么手劲,但在外面拽了一阵,门闩还是随着绳子慢慢移动,插进了木插口。
  “我也把门插上啦!二叔,再来一次!”琥儿在外面欢叫。
  墨儿便拔开门闩,一边陪琥儿玩,一遍遍开关着门,一边继续想:插上门后,怎么从外面解下绳子?
  琥儿在门外拽着细绳,拉动门闩,玩了几回便厌了,又说要玩他的竹螳螂,墨儿便打开门,将细绳从门闩上解下来,拉动绳扣时,他心中一亮,恍然大悟,这样不就得了?
  他喜出望外,将细绳重新拴在竹螳螂上还给琥儿,又让夏嫂照看琥儿,自己到瓣儿房中找了一根细韧的线绳,又寻了一根大针,将线绳穿在针上,别在袋中。然后急匆匆出门,去租了头驴子,一路快赶,到了小横桥来找康潜。
  康潜也正呆望着厨房后门,想自己的妻儿。
  自从他无意中撞到弟弟康游与妻子春惜那一幕后,弟弟来家的次数便越来越少,来了也不去后面,只买些吃食和给栋儿的玩物,在前面店铺说一阵话,放下东西就走。春惜若在店里,他连话也难得说,只问候两句。
  康潜心里很难过,不断想,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但他们两人若真没有什么,为何当时都要慌张?弟弟为何越来越怕和自己对视?更怕和春惜说话?他从小就性直,跟我更是从来直话直说,毫不弯转,既然他没这个心,为何不跟我说开,反倒要躲开?
  活到现在,从未有一件事让他如此难过,那一向,他对春惜也越来越暴躁,两人常常争执斗气。正在烦闷不堪,春惜母子却被人劫走了。
  他们母子被劫得古怪,后门关着,人却不见了。那个赵墨儿说这绝不是什么神迹巫术,而是有人使了计谋。但什么计谋能不用开门,来去无踪?
  他望了望右边弟弟那间小卧房,猛地一惊。若有人事先躲在这间卧房里,便不用开后门,就能绑走春惜母子!
  那人是谁?他心里忽然一寒:弟弟康游?
  不会!不会!他惊出一身冷汗,忙压死这个念头。绝不会是弟弟康游,他更不会写那种勒索信,然后又自己去那船上,做那种事情。
  排掉了疑虑,他像是治愈了一场大病,浑身轻了许多,却也虚脱了一般。
  “大郎!”
  店门前传来叫声,是隔壁武家的老大武翔。
  武翔和康潜做了十几年邻居,他因也爱好古玩书画,常来店里攀谈,康潜很少朋友,武翔算是一个。
  康潜走到前面,见武翔和一个中年胖子站在店门口,是京郊祥符县的汪员外。前一阵武家老三武翘引荐他和康潜谈一桩古董生意,因为价格谈不拢,便搁下了。
  汪员外笑着问候道:“康经纪一向可好?我又来了。”
  武翔五十来岁,清瘦温和,也笑着说:“汪员外说主意定了,来找我家三弟作保人,三郎在学里,他便强拉着我来作保。”
  康潜这几天都无心做生意,但汪员外家里那两件古物他十分中意,一只莲花白玉羽觞,一枚流云镂文玉扣。货好,要价也高,两样至少要二十贯。康潜没有那么多余钱,想起春惜嫁过来时,陪了一头母牛,一直租给乡里农人,现今值十贯钱,每年租息也至少一贯,去年又刚产了子。康潜知道汪员外在乡里有田地,用得到牛,便和他商谈,用这母子两头牛换他那两件古物。汪员外则只愿单用那只羽觞换两头牛。
  康潜勉强打起精神,叉手问讯过后,问道:“汪员外果真愿意我出的那个价吗?”
  汪员外咂着嘴:“能否再补三贯钱?”
  “只能那个价。”
  武翔也劝道:“物是死的,牛是活的,不但有租息,还能产子。你刚才不是说主意已定?”
  汪员外却还想再磨一磨,不停搓手咂巴嘴,直念叨自己的东西有多好。康潜却没精神再争执,连听都不耐烦听。一扭头,却见赵墨儿骑着驴子快步赶了过来,眼里似乎闪着喜色。难道他查出什么来了?
  康潜越发不耐烦,回头断然道:“就那个价,母换羽觞,子换扣。”
  汪员外见说不通,便叹着气道:“也罢,也罢。跑这几趟,盘缠都饶进去不少,再跑下去,越亏越多了。货我已带来,咱们就请武侍郎作保,现在就写约?”
  “好。”
  墨儿赶到时,康潜正在交易。
  他虽然急着要将喜讯告诉康潜,却只能耐着性子,在一旁看着康潜写好契约,用自家母子两头牛只换来一只玉杯、一枚玉扣,康潜、汪员外和保人武翔分别签字画押,交割完毕后,武翔才陪着汪员外走了。
  康潜将那玉杯、玉扣收好后,才问道:“让赵兄弟久等了。这么急匆匆赶来,是否查出了什么?”
  墨儿忙道:“我已想出绑匪是如何劫走你的妻儿了。”
  “哦?”这几天来,康潜第一次略微露出了点喜色。
  墨儿请康潜来到厨房,他走到后门边,先看了看左边门板,门闩斜上方不远处果然有个蛀洞,很小,但能穿过细线绳。他从怀里掏出那根细线绳,尾端紧紧拴在门闩横木中央,系成了活扣,活头一端留出一尺多长。而后,他把针线穿过门板上那个蛀洞。
  康潜一直看着他,满眼疑惑。墨儿笑了笑,低头绕过细绳钻出门,牵住线绳活头,拉住门环,从外面将两扇门关了起来。随后抽出蛀洞中穿出的针,扯出线头,用力拉拽,里面门闩横木随之插进插口,门从内闩起来了。而后,他又扯住门缝里牵出来的线绳活头,用力一拽,里面绳扣应手解开,再用力一抽,线绳便整根抽了出来。
  这样,轻轻松松、毫无痕迹,便从外面将门闩上,线绳也收了回来。
  康潜从里打开了门,望着墨儿,有些惊异:“亏得赵兄弟能想得出来。”
  墨儿笑着道:“不过是个小伎俩,只是这绑匪看来真的是花了心思。”
  “那绑匪是怎么进来的?”
  “这我也有了个想法,不过先得问个问题,这后门白天是不是常开着?”
  “贱内在家时,她要进出后门,白天是常开着的。”
  “那绑匪就应该是前一天趁你们不留意,溜了进来,躲进你兄弟的卧房里。”
  “这我刚才也想到了。不过,我还想起一件事,那天上午,吃过粥后,我进过这卧房一次,去取了本书,是欧阳修的《金石编》,此前我兄弟说睡前看,拿了进去。我进去取书时,房里并没有躲着人。”
  “会不会躲在床下?”
  “不会,床下塞满了木箱子。我这房子窄,东西没地方堆,只好全都塞在床下,家里三张床下全都塞满了。”
  墨儿走进康游那间卧房,见床下果然挤满了木箱,连只猫都难藏,此外,屋中只有一床一柜,那柜子是五斗橱,也藏不了人。看来绑匪并非事先藏在这里,仍得从外面进来。
  “穿墙”出去的迷虽解开,但绑匪又是如何“穿墙”进来的?
  才见到光亮,顿时又变作阴霾。
  他只得又告别康潜,闷闷回到家。
  等哥哥赵不尤回来后,忙道:“哥哥,绑匪给尹婶的三天期限明天就到了。绑匪那天说,若尹婶找回了香袋里的东西,就在水饮摊的伞杆上拴一条红绸。”
  赵不尤想了想,道:“绑匪并不知道东西没能找回,可以诱他出来,只要捉住他,就好找回康潜妻儿。”
  两人商议了一阵,觉着这事得请顾震派些人手帮忙。墨儿正要出门去求顾震,万福恰好来了,送来那个船工谷二十七身上搜出的药瓶和纱带。
  赵不尤对万福道:“我们正在帮人查一件绑架案,事主受了威胁,担心自己家人性命,因此没敢报官。明天,那劫匪恐怕会现身,就在虹桥口,你能否找两个弓手,明日帮忙监看一下?只是这件案子暂时不能外泄。”
  万福笑着道:“没问题,这个在下便做得了主。赵将军放心,明早我让两个亲信的弓手穿便服过去。”
  墨儿忙赶去细细嘱咐了尹氏。
  第七章 埋伏
  盖得正则得所止,得所止则可以弘而至于大。——张载第二天一早,墨儿和哥哥赵不尤一起来到虹桥口。
  街上并没有几个人,饽哥却已经摆好了水饮摊,正在支伞,看到他们过来,按照昨晚商议的,装作没见。撑好了伞,取出一条红绸系到伞杆上,而后扛起身旁的饼笼,朝坐在摊子里边小凳上的尹氏说了声:“娘,都好了,我走了。”说完转身走了。
  墨儿见他冷沉着脸,仍在负气。尹氏则呆坐在小凳上,连头都没点,一双盲眼望着天空,脸色发青,一双清瘦的手紧紧拧着衣角。
  墨儿向两边寻看,西面河边柳树下有两个人,以前见过,是顾震手下弓手,都是常服打扮,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
  墨儿从未做过这类事,有些紧张,赵不尤低声道:“有两位弓手在这里,你只去这十千脚店楼上看着就成了。绑匪可能知道你,尽量不要露面。”
  墨儿点点头,忙转身走进十千脚店,赵不尤也随即上了虹桥,去老乐清茶坊寻访乐致和。
  十千脚店虽是歇脚之店,却是这汴河两岸最大一家店。茶酒、饭食、住宿、囤货一应俱全。墨儿走进店里,店中大伯认得他,笑着迎了上来:“赵公子,快快请进!您一个人?”
  墨儿装作没事,笑了笑:“姜哥,楼上可有空座?我想一个人安静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