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中午是否有个年轻人来买过药?年纪和我一般大,扛着个饼笼,他买的是川芎祛风丸。”
  “哦?你也来问他?昨天下午就有个人来问过。那卖饼的是来买过药。”
  墨儿想,昨天先来问的那人应该是康潜,便问:“那年轻人一共买了几颗?”
  “十颗。是阿奇接待的他,他以前也来过,每次都买十颗。”
  墨儿环视店里,一圈都是柜台,客人伸手够不到药柜,不可能偷拿到药,于是又问:“会不会多给他数了一颗?”
  “阿奇数好药丸,拿到我这里,我还要再数一道,应该不会出这个错。”
  墨儿从袋中取出半颗药丸,是香袋里换掉珠子的那药丸:“再劳烦林大伯帮我看看,这半颗是不是川芎祛风丸?”
  林祥安接过去,仔细看了看,闻了闻,又掐了一点在指间碾抹,笑着道:“这可以叫川芎小风丸。我们店里的川芎祛风丸有二十八味君臣药,这半颗只有川穹、防风、当归、生地黄四味,其他全是荞麦面,街上那些江湖郎中常卖的多半是这种药丸,随处都有。”
  墨儿拜谢过后,离了药铺,又赶往香染街。
  香袋里的药丸至少不是在丑婆婆药铺里买的,而取到香袋之前,饽哥不可能预先知道香袋中会有药丸,也就无法预先备好。
  听康潜所言,饽哥拿到香袋后,他必定一路跟踪,饽哥在途中应该没有到别处买过药丸。至于梁家鞍马店的那个小姑娘,康潜也只看到饽哥给了那小姑娘一包东西,并没看到小姑娘拿东西给饽哥。
  因此,大致可以断定,药丸并非途中换的。
  不过饽哥和那小姑娘的事情还是得去查问一下。梁家鞍马店离书讼摊很近,墨儿和哥哥常去他家租驴马轿子。他家去年新雇了个女使,墨儿也见过,名字好像叫小韭。康潜说的应该就是她。
  来到香染街,还没走近梁家鞍马店,墨儿就先望见了饽哥。
  饽哥将饼笼搁在街边,站在那里向街对面的鞍马店张望,墨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鞍马店门口有个绿衫小姑娘,正是小韭,牵着一头驴子出来交给一个客人,那客人似乎嫌驴鞍脏,那姑娘正拿着刷子和帕子,忙着刷拭。
  墨儿又望向饽哥,饽哥定定盯着小韭,像是欣赏什么稀世珍宝,眼里嘴角还泛着笑。
  墨儿顿时明白了。
  第四章 情事
  道义者,身有之,则贵且尊。——周敦颐
  梁家鞍马店外,墨儿见饽哥在痴望着那个小韭姑娘。
  饽哥自从父亲死后,就变了一个人一般,独来独往,闷闷少言,后来沿街卖饼,言语神情也直来直去,始终没学会说甜话油话来巴结买主,遇见墨儿也始终避着。但此刻,他眼中闪着欢悦,如同常年阴沉的天忽然透出一缕霞光。
  墨儿知道饽哥是对那小韭姑娘动了情,不敢打扰,正想避开,但还没转身,就已被饽哥瞧见,只有笑着走过去。
  饽哥脸涨得通红,慌忙弯腰去搬饼笼。墨儿虽还未经历过这等情事,却也知道自己无意中撞破了饽哥隐秘心事,得小心说话。不过,一旦存了小心,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倒是饽哥很快恢复平静,没事一般问道:“你去见过那个姓康的了?”
  墨儿点点头。
  “他怎么说?”
  “香袋交给你的时候,里面东西都在。”
  “他也怀疑我换了?”
  墨儿顿时语塞,良久才小心道:“这也难怪他。你是经手人,人们通常会这么想。”
  “你呢?也怀疑我?”
  “我……我暂时得不出结论。”
  两人都沉默起来。
  半晌,墨儿才小心开口:“有件事得问你,不过你听了不要生气。我得先把事情弄清楚,才能找回香袋里的东西。”
  “你问吧。”
  “取了香袋之后,回来路上,你是不是在这里停过?”
  “谁告诉你的?”饽哥眼里一惊。
  “这个……暂时不便说。”
  “我是在这里停过,但和那个香袋无关,我只是买了包榛子,送给了一个人。”
  “是不是对面那个小姑娘?”
  饽哥又一慌,盯了墨儿片刻,又不由自主望向对面。这时,鞍马店门口那客人已骑着驴走了,小韭站在店门口望着这边。饽哥似乎怕她知道,忙转过头,略想了想,才点了点头。
  “那姑娘……很好。”墨儿想了一会儿,才憋出这句。
  饽哥眼中又露出方才的爱悦,但一闪而过,随即又沉下脸:“我只买了榛子送给她,并没有碰过那个香袋。”
  墨儿看他眼神镇定,甚至有一些怒意,知道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说谎,那怒意除因自己清白外,更有惜护那姑娘,不愿她也牵连进来的情意。
  于是墨儿点了点头:“我信你。”
  饽哥忽然郑重道:“求你一件事。”
  “你说。”
  “不要把这事告诉我娘。”
  “好。放心,我不会说——对了,还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那包榛子是从哪里买的?”
  “卖干果的刘小肘。我走过来刚好碰到他。买榛子的钱也是我自己攒的,有时候碰到有钱的主顾,每个饼我会多卖一两文,慢慢攒起来的。”
  墨儿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相比而言,饽哥出生时家境原本很好,理当一生快活自在。而自己,才出生,父亲便因袒护过苏轼,名字被刻上“奸党碑”,贬到了岭南,母亲随行,双亲相继受瘴厉病亡。自己和瓣儿幸好被义父偷偷收养在京,才免于夭折。然而现在,自己跟着义兄赵不尤,亲胜手足,衣食无忧,饽哥却为了点滴小钱,整天东奔西走,好不容易私攒些钱,自己却舍不得用,又花给心仪的姑娘……他不知道该怎么对答,一时间沉默不语。半晌,想起正事,才又问道:“今天你见到你弟弟孙圆没有?”
  “没有。”
  “他一般会去哪里?”
  “这一向都跟着一个姓仇的香料商人。就在这街北口,向东拐过去第三家。不过我刚才经过时,仇大伯向我埋怨说这两天都没见到他了。”
  “哦?除了香料店,他还会去哪里?”
  “常和一班朋友混在一起,我都不太熟。不过,那天碰到他一个朋友,说他迷上了第二甜水巷春棠院里的一个妓女,叫什么吴虫虫。但去那些院里要花大银钱,弟弟并没有那些钱去那种地方。那朋友可能是在乱说。”
  “我去查查看。”
  墨儿去梁家鞍马店租了头驴子,骑着赶回家中。
  进了院门,却见瓣儿和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杏树下,似曾见过,却想不起来。猛然撞见女儿家私会,墨儿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上前拜问,还是该装作没看见回身出去。
  瓣儿看见,笑道:“墨儿,做什么呢,鬼鬼祟祟、扭扭捏捏的?快来拜见我的朋友,她姓池,叫了了。”
  墨儿忙走过去,低头不敢抬眼,叉手致礼:“池姑娘好。幸会。”
  池了了也忙起身,万福回礼。
  “我回来取点东西,马上就走。”墨儿说罢,忙走进自己卧房,从箱子里取出两块各一两的小银饼,这是嫂嫂按月给他的零用钱,他一直没有什么花销,都攒在这里。揣好银子,出去后,他又低头向池了了叉手道:“池姑娘好坐。”
  池了了也忙又起身万福。
  瓣儿在一边笑着摆手:“快走快走!”
  墨儿忙又出了院门,骑上驴,进城向第二甜水巷赶去。
  到了第二甜水巷,墨儿踌躇起来。
  他从未到过妓馆,一想便怕。但饽哥说孙圆或许会去春棠院,而尹氏的木匣中又少了一两旧银饼,难道是孙圆为了会那个叫吴虫虫的妓女,迫于无钱,偷了尹氏的银饼?看到香袋里的珠子,又顺手换走了?孙圆一夜未归,无论如何得去查证一下。
  他鼓起勇气,向路口一个锦服男子问春棠院,那男子却浑不在意,想都未想,就抬手往巷子里指去:“吴虫虫?就是那家,墙里种了几棵海棠的那个小院。”
  墨儿骑着驴行了过去,来到那个庭院外,墙头露出的海棠,虽已半残,但枝头仍有许多花瓣粉白似雪。他向里望了望,院内寂静无声,庭中立着一块大青石,形状峻秀,掩住视线,石边栽种了些兰蕙,甚是清幽,并非他想象中那般糜艳。
  他正在犹豫,却见一个小女孩走出门来,约十二三岁,一身藕色衫裙,面容娇嫩,见到墨儿,笑着问:“公子来会我们家姑娘?这时候太早了些吧,姑娘还在午歇呢。”
  墨儿低声道:“我……我是来向吴姑娘打问一件事。”
  “哦?什么事?”
  “一个叫孙圆的人是否来过这里?”
  “孙圆?是不是那只小耗子啊。”
  墨儿一愣。
  小女孩儿笑着道:“是不是二十岁左右,瘦瘦的,和你差不多高,走路抬不起脚,噗哒噗哒的。还说自己是东水门外虹桥口茶食店的富少爷。”
  “对,就是他!”
  “昨天他还来过。”
  “哦?现在他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昨天他拿了一块小银饼来,连一两都不足数,还要见我家姑娘。这点钱,只够一杯茶钱。那会儿刚好没客人,姥姥就让他进来了,茶还是我给倒的。姑娘坐在床边,让他坐在门边小杌子上,他话也不敢说,说了姑娘也不理。就这样,他还坐了半个时辰赖着不走,看着天要黑了,姥姥就把他撵走了。”
  “那一两银子是什么样?”
  “我看着脏兮兮、黑秋秋,像是从哪个坟里刨出来的。”
  “小姑娘,能否求你家姥姥让我看一看那块银子?”
  “我不叫小姑娘,我叫小蟋!”
  “哦,是东西的西?”
  “你才是东西,是蟋蟀的蟋!”
  墨儿一愣,看来这家坊主喜欢虫子,当家艺妓名叫吴虫虫,小使女又是蟋蟀。不由得想笑,但怕惹到这小姑娘,忙忍住笑,又问道:“小蟋姑娘,能否让我看看那块银子?”
  “那可不成,姥姥出去了。再说银子哪里有白看的,看丢了怎么办?不过……我看着你生得挺俊的,这样吧,你身上有没有一两的银子?”
  “有!”
  “你给我一陌钱,再把一两银子给我,我去把小耗子的那一两给你换出来。”
  “谢谢小蟋姑娘。”墨儿赶忙掏出一两银子、一陌钱,一起递过去。
  小蟋皱着小鼻头笑了笑,拿着钱转身跑了进去。
  墨儿等在外面,浑身不自在,怕里面出来其他人,便将驴子牵到一边,在墙边等着。等了许久都不见小蟋出来,正在想是不是被骗了,却见小蟋轻灵灵跑了出来,到了跟前,将右手白嫩的小拳头一张,掌心一块小银饼,果然有些脏旧。但小蟋随即又握住了小拳头。抬起头,用黑亮的眸子盯着墨儿:“你知不知道,帮你换这银子,要是被姥姥发觉,我就得狠狠吃一顿竹板?”
  墨儿忙点头道谢:“多谢小蟋姑娘。”
  “我不要你谢,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