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并不推崇人文领域,鱼翅先生对哲学一无所知,否则此时的他也许会就本我、自我与超我进行一番触及灵魂的人性思考。
  谈话终止,一群毛茸茸们重新恢复安静。
  护林员的脚步尚未停止。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山林保护区的边界处。那里的护栏年久失修,而今积雪厚重,极易压垮拦网,若是发现护栏毁损他需要及时维修。这是一项苦活,今天又只有他一人巡这片区域,护林员希望能在正午之前抵达目的地。
  鱼翅先生靠在护林员依旧硬朗却已略显单薄的后背,感受到人类逐渐急促的呼吸声。
  呼哧呼哧
  兜兜蠕动着身躯,脑袋轻轻一顶,从衣领下钻了出来。他努力抻长脖子,想让扒在自己脑袋上的小山雀朋友呼一口新鲜空气。小山雀心疼地用喙给狼狈的猫猫头轻轻顺毛。
  视野所及之处皆是无差别的白色,天地一色,偶尔露出些许深色的植株部分。再震撼人心的雪景看得久了难免也会造成视觉疲劳。
  就在兜兜不知多少次念叨起护林员口中的顺风车时,忽的眼前一亮。
  只见皑皑白雪之间,冒出一颗脑袋。
  长而精致的下颌,圆而乌黑的眼珠,两只耳朵精神地高高竖起。
  是鹿!
  紧接着,一颗,又一颗。
  共有二十几头鹿从白雪遮掩的林子里缓缓现身。
  哦哦哦,是梅花鹿!
  兜兜激动得喵喵叫。他挣扎着离开温暖的临时窝窝,笨拙地踩上护林员的肩头。鱼翅先生犹豫片刻,赶忙跟着行动。
  护林员两边肩膀各站着一只绒毛飞舞的小鸮,看起来很是滑稽。然而他满面红光,分外高兴。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你们这几只小东西确实运气不错啊。你们知道那是谁吗?那是鹿王啊!
  鹿王?
  兜兜眼中精光绽放。
  鹿是有灵性的生物,在许多不同的人类文明中都流传有相似的神话传说。能被冠以鹿王名号的一定会是厉害的家伙。
  果不其然,就在护林员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那二十几头梅花鹿仿佛是感应到什么,纷纷侧身让开通道,俯身垂首,好似最虔诚的臣民供应无上之王。
  兜兜激动地瞪圆眼睛。
  然而不知是否嗅到陌生的气息,鹿王并未现身人前,只有一抹亮丽的烟褐色身影在林间一闪而过,快得就像一场梦。
  兜兜不由得失落地叹息一声。
  橘猫兜兜对梅花鹿并不陌生,毛春的动物园里就圈养了好几只。然而野生的鹿拥有难以名状的高洁灵气,那是人工饲养鹿群永远无法比拟的。
  好在虽然鹿王不曾直接与他们这群不速之客们打招呼,但鹿群对护林员似乎分外熟稔,丝毫不抗拒人类的靠近。它们迈着优雅的步伐跟随鹿王往雪原行去,时不时扭头往护林员看来,似乎在无声催促。
  护林员带着兜兜一行,慢吞吞地跟上鹿群的脚步。
  有几只年轻的小鹿,披着一身漂亮的梅花斑点,蹦蹦跳跳地往护林员身边凑。有胆子大的直接伸长脖子,用鼻尖轻轻拱着护林员的背包。
  就你们尖儿,闻着我包里苹果的味儿了是吧。行啦行啦,先走着,一会儿到地方了再说。别捅我痒痒肉哈哈哈哈!
  护林员一边护着自己的背包,一边被小鹿们逗弄都浑身发痒哈哈大笑。
  人与鹿,物与灵,场面一派和谐。
  鱼翅先生见状,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低声询问兜兜道:我看这群生灵十分有灵性,它们应当是一直生活在野外,为何对人类并无抵触?
  人类对于野生动物而言难道不是噩梦吗?就像那群鲸鲨,它们付出信任,换来的却是灭顶之灾。
  兜兜起先没明白鱼翅先生的言下之意,他眯着眼请乜了一眼对方。鱼翅先生板着脸,眼睛又黑又亮。兜兜转念便回过味来。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自己有许多话可以说,许多方式可以解释,但话到嘴边,他又一点点咽了回去。
  最后,兜兜只是说道:
  你知道吗,原来古地球上有一种杜鹃,自己不筑巢,每逢生蛋的季节就找一家老实的鸟邻居,把自己下的蛋混在别鸟的蛋里。小杜鹃通常会赶在其他蛋孵化前破壳,它们破壳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其余的蛋推出鸟巢外摔碎。这样一来,亲鸟就只能将小杜鹃当做自己唯一的幼鸟精心抚养。
  又有一种猴子,会抢别的母猴生的小崽子,抢来后就当成玩拖拽撕扯,常常将小猴子折磨致死。有时候,它们也会去抢附近流浪猫狗产下的幼崽,同样是当成玩具随意摆弄。
  这些行为听起来也很可恶对不对?无论是猴子还是杜鹃都不是人类,可是它们还是一样会做令我们接受不了的行为。事实上,越是聪明的动物越有可能做出令人费解的行径。
  所以说,也许恶的并非是人类,而是生命本身。只要个体在世间存活,或多或少就曾伤害过其他生灵。
  换作世界上任意一种生物,食草的、吃肉的,只要赋予它们和人类同等的智慧和情感,我想,大概所有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物种最终都会走向相似的道路吧。
  我们本性实则都一样,只是当下所处的位置不同罢了。而既然现状注定只能是人类行驶特权,我们也许也应适当给予信心。
  人类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会想出各种坏招莫名残害别的物种的生物,但人类也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会不计较自身利益救助别的物种的生物。他们之中有作恶的,也有为善的,还有许许多多普普通通不好也不坏的。
  人性最有力量的部分不是善良善良过于脆弱并不可靠。人性有别于兽性最鲜明的部分恰恰是人类的残忍,是人类的恶,是当他们有勇气直面隐藏在自己黑暗面的残忍、有能力实施残忍时却选择不残忍,乃至制止残忍。这样的人类越多,人性才越牢固。
  而我们现在也可以选择加入这个部分,因为我们也是人。
  人类的确没有那么好,但他们也没有那么坏。
  对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兜兜的小葵花课堂)
  兜兜:问,如何辨认梅花鹿
  (当然是看身上有没有梅花啦)
  兜兜:错!很多鹿都会有类似的斑点。比如说狍子什么的,它们小时候也有梅花斑点呢,很容易就会被错认成梅花鹿
  (狍子?)
  兜兜:要是说狍子大家不太理解的话,喵加一个形容词大家就都懂了。傻狍子
  (狍子们发出抗议的声音)
  兜兜:那要怎么认呢,可以认(屁)股,傻狍子的(屁)股毛是白的没有杂色,而梅花鹿是杂毛屁(股)
  (真是毫无价值的知识呢)
  ps,动物园的鹿虽然也好看,野生鹿确实有一种没办法人造的美感,这里没有鄙视人工鹿的意思嗷。
  第134章 鹿王 喵喵喵
  兜兜说罢, 自己回味了一会儿,有些骄傲地点头自我肯定。
  他可真是一个大聪明,居然能想出如此有道理的话来。
  陶醉完毕, 兜兜也不再理会发呆的鱼翅先生,他头顶小山雀, 扑棱翅膀从护林员的肩膀上一跃而下,打算近距离观察那群梅花鹿。梅花鹿的确优雅美丽,但不知为何总给兜兜一种微妙的违和感。求知欲旺盛的猫猫头决定前去探究。
  兜兜的一番话振聋发聩,说得鱼翅先生心神震荡, 久久无法动弹。像是有一股清风拂过,吹去他涨热的脑袋里冒出的各种偏激的思绪,鱼翅先生重新变成初见兜兜时那副平和克己的模样。只是这一回, 很明显,他是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安宁。
  梦境的力量竟是如此可怕, 一时令人狂躁, 一时令人释怀。
  凝望着眼前这片林海雪原, 枯燥的冬景,和永不停歇的人类, 鱼翅先生颇有些百感交集的滋味, 也不知到底是受到猫猫老师的精神力引导所致,还是因为他内心获得洗礼和成长。
  鱼翅先生反省自身, 并深深折服于猫猫老师的眼界和胸襟。一扭头, 却见原本已飞远的猫猫老师迈着走地鸡一般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 重新朝护林员奔来。
  保护林区的边界线遥遥可望, 护林员终于决定暂停脚步, 找一块干燥背风处解决午饭问题。像是察觉到人类的意图, 聪明的小鹿们早早围上去, 脖子凑近背包呈现优美的弧度,一个赛一个热情。
  而那只猫猫头小鸮显然也想加入这个热情的讨食队伍。
  猫猫老师一边狂奔一边还咕咕叫唤道:喵已经闻见肉香啦,你的包包里一定藏着好吃的,快拿来吧你!
  在一旁围观的鱼翅先生只觉得适才感动不已的自己简直就像一个大笑话。他不禁开始怀疑,猫猫老师那样为人类开脱,怕不是只图别人的好吃的。
  不不不,不一定是这样的,再如何,猫猫老师的实力帝国有目共睹。这样厉害的猫猫老师肯定不能是那样贪图口腹之欲的大傻子。
  护林员无奈地取下背包,试图打开一个小小的口子掏出里头的食物。就在这时,猫猫老师瞄准时机,一个猛禽突刺,直接一脑袋扎进那个背包开口,结果悲剧了。猫猫头的圆脑袋被拉链卡住,一时间兜兜进退两难,只能扑腾着爪子用力挣扎,只留那略显秃的毛屁(股)在寒风中颤动。
  鱼翅先生沉默地看着,决定收回前言。
  猫猫老师应该就是一个大傻子吧。
  大傻子猫猫头在护林员的解救下成功脱离背包的虎口。将脑袋(拔)出来时,他嘴里竟然已经叼好一小条牛肉干。
  护林员顿时哭笑不得,哎呦叫唤道:你这动作也太迅猛了吧!脖子都卡死了你还有心思寻思吃肉呢?这可是咸的,齁死你!
  兜兜才不理会人类的打趣,担心对方从他猫口里夺食,他着急忙慌地仰起脑袋快速吞咽,瞬间整条牛肉干下肚。兜兜打了一个孜然味的饱嗝儿,斜乜着护林员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护林员只好又给兜兜喂了点保温杯里的温水给他润润喉。
  午饭时光平静而温馨,空气中飘着若有似无的独属于苹果的酸甜香气。几只小梅花鹿分食了一个红艳艳的大苹果,鱼翅先生得到一把面包虫干,就连那两只迷迷瞪瞪的松鼠也受到不错的照料。而护林员自己则就着剩下的肉干和水啃了一个已经冻成冰疙瘩的白馒头。
  成年的梅花鹿们比小鹿要矜持,它们三五成群聚集,离得不远不近,时不时埋头,从雪地里刨些许残存的苔藓地衣。不同于稚嫩的小鹿,大多数成年鹿都披着厚实的冬毛,身上看不见明显的梅花斑点,这身外衣也是它们在秋冬季的最强保护色。
  梅花鹿很多时候并不身披梅花,和自然界的许多事物一样,这与人类惯于浮于表象的认知相悖。
  想到这里,兜兜才惊讶地意识到那股违和感来自何处。
  眼前的鹿群虽然看起来十分和谐,但深究起来,它们应当是来自不同族群,甚至于来自不同时空。
  通常而言,梅花鹿幼崽会在初夏诞生,长至隆冬早就应脱离幼年形态,换上没有斑点的冬毛。然而鹿群中那几只活泼好动的小鹿大约不到三个月大,深棕短毛,梅花鲜明,正是最为乖巧可爱的年岁。同队伍中却也有正常发育到半岁左右的小鹿,看起来就像是迷你版的成年鹿。同时,还有部分体态非常接近(性)成熟体的青年梅花鹿,大约是上个繁衍季节成长起来的幼崽。
  此外,尽管梅花鹿也算是群居动物,但成年雄性鹿更愿意结成同性小团体,亦或是干脆过独居生活。在野外环境下,它们彼此之间的领地相距甚远。而眼前的鹿群里显然聚集了不只一个雄鹿小团体和带幼崽的雌鹿群。
  再说那鹿角。雄鹿的鹿角是为秋季求偶季存在的,争夺配偶权之后,鹿角失去作用会自然脱落,并无缝连接再度生长。因此通常从鹿角的状态大约可推断季节。而这种鹿角判断方式显然不适合当下。那些雄鹿们有些只露出短短的一小截覆盖着茸毛的鹿茸,憨态可掬,有些的鹿茸则已有一掌高,像竖立的两根天线,甚至有几只已经长出完整的四杈鹿角。
  另外还有例如鹿群通常会在中午休憩晨昏时分活跃等的种种细节都表明,兜兜面对的是经由梦境歪解过的鹿群而非真实。
  只是这种歪解依旧不减梅花鹿的美。
  就在兜兜沉迷鹿色之时,空中传来振翅之声。兜兜下意识地抬头朝声源望去,只见一道深色的身影迎头飞扑而来,吓得兜兜连忙缩脑袋。
  就在这时,原本沉默的鱼翅先生兴奋地扇动翅膀,猛地冲向天空。
  两只鸟在空中惨烈相撞,又同时跌落在地。
  直到这时,兜兜才有闲心去打量那位不速之客,意外发现对方竟是一只雕鸮好吧,既然出现在此地的梅花鹿群有种种不对劲之处,再来一只奇怪的雕鸮也不算什么了。
  雕鸮是最大的猫头鹰品种之一,且雌性的体型要大于雄性。那只雕鸮明显是一只成年雌性,足有小鸮的五倍大,爪子如鹰爪锋利坚韧,目如金日精光迸射,两簇耳羽高高竖起,不禁令兜兜怀念起上个梦境里小飞象八爪鱼的小耳朵。
  思及此,兜兜不由得拿眼角余光偷瞄了一眼身侧的小山雀。小山雀显然也猜到兜兜的想法,然而冷酷的他挺起圆滚滚的肚子,不为所动。
  鱼翅先生对上雕鸮,说是相撞,其实差不多是鱼翅先生被掀翻后倒地不起,雕鸮只是稍微踉跄两步便停下了。
  鱼翅先生趴在地上,大约也是觉得羞愧,一动不动地伪装成标本。
  就在气氛尴尬之际,独属于雕鸮奇特的嗓音响起。
  快起来威尔,别屁股朝天趴着,丢死人了。
  她的声音虽然陌生,但语气语调都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兜兜心想,原来鱼翅先生本名叫威尔呀。
  威尔放弃装死的念头,动作生疏地挣扎起身。他习惯性地像人形时那般拍了拍身上的雪片,而后转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雀跃中又不失深情,深情款款中又包含成熟稳重。
  好巧呀娜丁,我很想念你。
  说罢,小鸮张开双翅扑向雕鸮,将整只鸟扑哧埋进对方的胸毛里。雕鸮无奈而怜爱地瞪着小个头的猫头鹰,放任对方的埋胸行径。
  咦,娜丁?
  主播娜丁吗?她不是在离此地还有一段距离的最高楼设置愈疗室的吗,怎么会出现在兜兜主导的梦境之中?
  兜兜诧异,正想开口询问,林间忽的传来悠然踏雪的嘎吱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头极大的雄鹿缓缓现身,顺着鹿群自动让开的通道,优雅地朝着兜兜他们走去。
  它的身型高挑却修长,远超一般鹿。它仪态雍容,丝毫不见普通梅花鹿的胆怯羞涩。它身披烟色厚毛,比其他鹿都要浅淡几分,几乎能同雪景融为一体。而那对巨大的四杈鹿角更是华丽非常,线条优美,每一道棱角和弧线都完美无瑕。